與此同時，在庫爾勒以西數百裡，一片被烈日炙烤得滾燙、寸草不生的黑色戈壁深處。
一支不足百人的隊伍，如同沙漠中垂死的蜥蜴，在嶙峋的怪石和滾燙的沙礫間艱難地挪動。隊伍中大多是精悍的騎兵，但此刻人人嘴唇乾裂爆皮，眼窩深陷，華麗的衣袍被荊棘和岩石撕扯得破爛不堪，沾滿灰土和汗堿。戰馬更是口吐白沫，步履蹣跚，幾乎要癱倒在地。
海古拉早已失去了王子的儀態，他伏在一匹同樣疲憊不堪的馬上，眼神渙散，身體隨著馬背的起伏無力地搖晃著。乾渴和恐懼幾乎榨乾了他最後一絲力氣。艾克木汗勉強保持著首領的姿態，但臉色灰敗如土，昔日剽悍的眼神隻剩下深重的疲憊和絕望。他回頭望去，除了無垠的死寂戈壁和扭曲蒸騰的地氣，看不到任何追兵的影子，但這並不能帶來絲毫安全感，反而加深了那種被整個世界遺棄的恐怖。
“水……水……”海古拉發出夢囈般的呻吟。
一個親兵解下腰間最後一個小皮囊，搖了搖，裡麵發出可憐的一點水聲。他舔了舔同樣乾裂的嘴唇，猶豫了一下，還是遞給了海古拉。
海古拉搶過皮囊，貪婪地、不顧一切地仰頭猛灌，渾濁而帶著皮革腥味的液體順著他嘴角流下，浸濕了肮臟的衣襟。幾滴水濺落在滾燙的砂石上，瞬間發出“滋”的一聲輕響，化作一縷轉瞬即逝的白煙。
艾克木汗看著海古拉狼狽貪婪的樣子，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鄙夷和更深的絕望。他抬頭望向西邊，那輪巨大的、血紅色的夕陽正緩緩沉入地平線，將整個黑色戈壁染成一片觸目驚心的血紅，如同潑灑了無儘的鮮血。殘陽如血，映照著這支走向末路的逃亡隊伍，將他們渺小而絕望的身影，拉得長長的，投射在冰冷死寂的大地上，仿佛通往地獄的倒影。
“喀什噶爾……”艾克木汗喃喃自語，聲音乾澀得如同砂紙摩擦，“還有多遠？我們……還能到嗎？”沒有人回答。隻有風，帶著戈壁特有的、如同鬼哭的嗚咽聲，卷起細碎的沙礫，無情地抽打在每一個幸存者的臉上，帶來火辣辣的痛楚和深入骨髓的寒意。這嗚咽的風聲，仿佛是這片無情大地對他們命運的最後宣判。
庫爾勒以西，那仿佛被天火焚燒過的黑色戈壁灘，成了阿古柏王朝最後尊嚴的墳場。海古拉和他那支不足百人的殘兵，如同被烈日烤乾的壁虎，在嶙峋怪石間苟延殘喘。阿古柏那具用破氈子草草包裹的屍身，被牢牢捆在一匹瘦骨嶙峋的馱馬背上，散發出陣陣令人作嘔的腐臭，引來成群的蒼蠅嗡嗡盤旋，更添幾分絕望的淒涼。
當喀什噶爾那熟悉又陌生的土黃色城牆終於在地平線上露出模糊的輪廓時，這支亡命徒隊伍爆發出最後一點虛弱的歡呼。海古拉乾裂的嘴唇翕動著，眼中甚至擠出了一絲渾濁的淚光，仿佛看到了生還的曙光。然而，這微弱的希望之光，在喀什噶爾城下瞬間被更深的黑暗吞噬。
城門並未為他們洞開。取而代之的，是城頭驟然豎起的一片閃爍著寒光的矛尖和黑洞洞的火槍口！一麵嶄新的、更大更醒目的綠色新月旗在城樓最高處獵獵招展，旗下，一個身形魁梧、麵容酷似阿古柏但眼神更加陰鷙冷酷的中年人，身著華貴的汗王服飾，在眾多剽悍親衛的簇擁下，傲然俯視著城下這群狼狽不堪的“歸人”——他的長兄，伯克胡裡。
“海古拉！”伯克胡裡的聲音如同滾過戈壁的悶雷，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和殺意，“你還有臉回來？帶著父汗……帶著父汗的恥辱回來？！”
海古拉被這突如其來的冰冷敵意驚呆了，他滾下馬鞍，踉蹌著撲到護城河邊，嘶聲哭喊：“大哥！大哥！父汗他……是清妖！是劉錦棠！我們……”
“住口！”伯克胡裡厲聲打斷，眼中寒光暴漲，“達阪城灰飛煙滅，托克遜不戰而逃，吐魯番拱手讓人，連父汗都……都死得不明不白！而你，阿古柏的次子，浩罕的王子，卻像一條被打斷脊梁的野狗，隻帶著這具腐爛的屍體逃了回來！你還有什麼臉麵踏入喀什噶爾一步？浩罕的尊嚴，父汗的威名，都被你丟儘了！”
冰冷的斥責如同無數鋼針，狠狠刺入海古拉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經。他癱軟在地，渾身篩糠般顫抖，徒勞地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辯解的聲音。城頭，伯克胡裡的親信們發出陣陣充滿嘲弄和殺意的哄笑。
“來人！”伯克胡裡猛地揮手，聲音冷酷如冰，“拿下這個玷汙汗室榮耀的懦夫！還有……父汗的遺體，豈容你這等廢物玷汙？給我奪回來！”
城門轟然洞開，一支如狼似虎的騎兵旋風般衝出！目標直指癱軟在地的海古拉和那匹馱著屍體的馱馬！海古拉身邊的殘兵試圖抵抗，瞬間便被洶湧的馬刀砍翻在地，鮮血染紅了滾燙的砂礫。海古拉本人甚至來不及發出一聲完整的慘叫，就被數把彎刀同時貫穿了身體，像破麻袋一樣被挑起、甩飛，重重砸在護城河邊的爛泥裡，雙眼兀自圓睜，凝固著極度的驚恐和難以置信。
馱馬受驚嘶鳴，背上沉重的屍骸被粗暴地扯下。伯克胡裡的親兵如同搶奪戰利品般，將阿古柏那散發著惡臭的屍身搶了回去，迅速消失在重新關閉的城門之後。城下，隻留下海古拉扭曲的屍體、幾具還在抽搐的隨從，以及艾克木汗等少數幾個驚魂未定、麵無人色的幸存者，在死寂的戈壁灘上，承受著喀什噶爾城頭投下的、充滿鄙夷和殺機的冰冷目光。
艾克木汗渾身冰冷，目睹了這場發生在咫尺之間的、赤裸裸的弑弟奪屍慘劇。伯克胡裡那毫無親情、隻有權力欲望的冷酷眼神，讓他如墜冰窟。他猛地一拽韁繩，調轉馬頭，對著身邊僅存的幾十名同樣魂飛魄散的心腹嘶吼：“走！快走！此地已是地獄！去庫爾勒！那裡……那裡還有我們的人！”他們如同喪家之犬，顧不上同伴的屍體，策馬狂奔，逃離了喀什噶爾城下那片令人窒息的死亡陰影，向著他們剛剛逃離不久的、同樣充滿絕望的庫爾勒方向亡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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