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安太後似乎想緩和一下氣氛,提及了舊事:“你跟曾國藩是至好,他有這麼一個好兒子,想來你也替曾國藩高興?”這話問得巧妙,既拉近了關係,又暗含對左宗棠與曾國藩過往恩怨的關切。
左宗棠的回答不卑不亢,顯示了他的耿直與胸襟:“是!臣與曾國藩,論公事,確曾意見相左;然論私交,共過患難,情誼非同一般。曾紀澤成才,於國於家,皆是幸事。”
慈安太後聞言頷首,語重心長地說:“現在國事艱難,全靠你們幾位老成重臣支撐。大家總要和衷共濟,凡事商量著辦,才能把這大局維持住。”這話顯然是希望左宗棠能與李鴻章等洋務派緩和關係。
左宗棠何嘗聽不出太後的弦外之音?想起與李鴻章在海防塞防等諸多問題上的激烈爭執,以及朝廷往往傾向李鴻章主張的舊事,心中積鬱的牢騷險些就要脫口而出。他正欲委婉陳情,申述己見……
就在此時,恭王奕?敏銳地察覺到了左宗棠情緒的變化,他深知這位老帥的脾氣,若在禦前與太後爭論起派係分歧,場麵將十分尷尬。他立即搶先一步,躬身向簾內奏道:“母後皇太後,左宗棠甫經到京,車馬勞頓,可否格外體恤,容其稍息?”
慈安太後立刻會意,順勢說道:“左師傅一路辛苦了,先回去好生歇著吧。保重身子要緊。”
左宗棠到了嘴邊的話隻得咽了回去,心中雖有不甘,但也明白恭王這是給他台階下。他隻好恭敬地跪安:“臣謝太後體恤!臣告退。”
退出養心殿,左宗棠在軍機處和南書房略作停留,與幾位相識的大臣寒暄數語。恭王特意安排自己的轎子,將左宗棠送回賢良寺,禮遇備至。
回到賢良寺,左宗棠心緒難平。召見雖顯優容,但他能感覺到朝廷重心已變,對自己“銳意恢複”的方略未必全力支持。然而,接下來的行程卻是由恭王親自安排的“分謁諸王”,最後才到恭王的彆墅鑒園。這是恭王事先關照好的,意在將最重要的會談留在最後。
當左宗棠的轎子抵達富麗堂皇的鑒園時,已是華燈初上。園內盛宴早已備齊,場麵之隆重,出乎左宗棠意料。陪客不僅有權傾朝野的惇親王奕誴、醇親王奕譞,還有多位禦前大臣、軍機大臣,此外,還有一個特殊的人物——時任工部尚書的潘祖蔭。潘祖蔭是清流領袖之一,曾多次上疏支持左宗棠的西征,他的在場,暗示著清流力量對左宗棠的擁護。
宴會氣氛表麵熱烈,恭王作為主人,熱情洋溢,頻頻舉杯為左宗棠接風洗塵,盛讚其收複新疆的不世之功。醇親王奕譞光緒帝生父,與恭王亦有權力暗爭)也笑容可掬,話語中多有倚重之意。然而,在這些客套與恭維之下,左宗棠卻能敏銳地察覺到一絲異樣。寶鋆、李鴻藻等軍機大臣的眼神中,除了客套,似乎還隱藏著更深的計算。
酒過三巡,話題難免涉及國是。有人提及即將成立的海軍衙門和北洋水師,話語間對李鴻章頗多推崇。左宗棠默然不語,隻是撚須傾聽。潘祖蔭見狀,巧妙地將話題引向西北邊防和民生建設,左宗棠這才打開話匣,再次闡述鞏固西北對於國家安全的重要性,與東南海防並非對立,而是相輔相成。他的見解深刻,言辭懇切,引得在座諸王大臣時而頷首,時而沉思。
這場盛宴,既是榮寵,也是一次政治勢力的微妙展示和試探。左宗棠明白,自己雖功高蓋世,但重返帝國權力中心,未來的道路絕不會平坦。
次日,是前軍機大臣、兵部尚書沈桂芬開吊的日子。不久前,他因病去世。天空飄起了細密的春雪,彤雲低壓,更添幾分哀戚。沈桂芬屬於與左宗棠關係相對疏遠的“南派”,但他的喪禮,左宗棠於公於私都必須到場。
左宗棠一早便到了沈宅,在靈前鄭重行禮後,並未像其他吊客般稍作停留便離開,而是坐下來,與一些前來吊唁的官員談論起來。話題自然又轉到了西北,左宗棠似乎有意借此場合,再次強調新疆建設的重要性,聲音洪亮,侃侃而談,將他經略西陲的方略與成績一一述說,引得周圍人靜靜聆聽。
約莫十點多鐘,剛退值不久的軍機大臣們陸續到來。引人注目的是,北派清流領袖李鴻藻和被視為南派後起之秀的王文韶,竟然聯袂而至,且態度頗為融洽。這微妙的一幕,讓許多在場官員暗自驚訝。沈桂芬去世後,朝中派係格局麵臨洗牌,李鴻藻與王文韶的接近,是否意味著南北兩派為了某種共同目標比如平衡李鴻章日益增長的勢力,或應對左宗棠入京帶來的新變數)而嘗試緩和關係?
靈前行禮後,李鴻藻徑直走向左宗棠,麵帶笑容,拱手道:“季高兄,恭喜、恭喜!”
左宗棠略顯詫異:“李公,何喜之有?”
李鴻藻從袖中取出一張字條,遞了過去:“上諭已經下來了!”
左宗棠接過一看,正是由軍機處擬定的上諭底稿,上麵寫著:“奉旨:大學士左宗棠著管理兵部,在軍機大臣上行走,並著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一時間,周圍的吊客紛紛圍攏過來,向左宗棠道賀。這意味著,左宗棠正式進入帝國最高決策層,參與核心軍政與外交事務。
正當眾人喧鬨之際,廊下樂聲又起,執帖高呼:“寶中堂到!”隻見寶鋆匆匆而來,未及先去靈前,先笑容滿麵地將一張精美的彩箋遞給左宗棠,說道:“匆匆寫就,急就章,請侯爺指教。”
左宗棠展開一看,是一首題為《贈左侯》的七律:
“七十年華熊豹姿,侯封定遠漢官儀。盈胄浩氣吞雲夢,蓋代威名鎮月氐;司馬臥龍應合傳,湘江衡嶽共爭奇。紫薇花省欣映袂,領取英謀絕妙姿。”
詩中將左宗棠比作班超、諸葛亮,極儘讚譽。左宗棠覽詩,心中明白,這榮寵的背後,是期望,是拉攏,也必然是更沉重的責任與更複雜的博弈。他站在沈宅彌漫著香火與雪氣的空氣中,接受著眾人的祝賀,目光卻似乎穿越了眼前的喧囂,投向了紫禁城深處那變幻莫測的政治風雲。新的舞台已經為他搭好,而這出大戲,就等著他出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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