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七年1881年)二月初,北京城春寒料峭。左宗棠正式以軍機大臣的身份,第一次踏入紫禁城內那座威嚴肅穆、決定帝國命運的軍機處值房。
值房內,炭火燒得正旺,卻驅不散一種無形的緊張氣氛。恭王奕?、寶鋆、李鴻藻、王文韶等幾位軍機大臣早已到齊,見左宗棠進來,紛紛起身寒暄。左宗棠雖位列軍機,但資曆最淺,按規矩坐在了靠近門口的位置。他環視這間簡樸卻權勢熏天的屋子,牆上掛著巨幅輿圖,案頭堆滿了來自全國各地的奏章匣子,空氣中彌漫著墨香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權力氣息。
初來乍到,對於之前議而未決的幾樁案子,左宗棠尚不了解來龍去脈,倒也耐著性子聽同僚們討論。然而,當話題暫告一段落,值房內出現短暫寂靜時,左宗棠胸中積壓了一路的怒火,再也按捺不住。
他並未詢問任何正在處理的政務,而是猛地一拍身旁的酸枝木茶幾,震得茶碗哐當作響,突如其來的聲響讓所有人為之一驚。隻見他麵色鐵青,花白的胡須因激動而微微顫抖,開口便聲若洪鐘,帶著濃重湘音的官話在值房內回蕩:
“豈有此理!真真是豈有此理!甘肅按察使史念祖,此等小人,如何還能竊據臬司要職?屍位素餐,品行不端,實乃甘肅吏治之蠹蟲!”
他這沒頭沒腦的一頓痛罵,讓在座諸人麵麵相覷。恭王奕?微微蹙眉,寶鋆與李鴻藻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年輕的王文韶則低下頭,假裝整理袍袖。
左宗棠兀自憤慨,將史念祖的“劣跡”滔滔不絕道來:“此人仗著些許小聰明,捐官出身,不學無術,專工鑽營!昔年在英翰軍中,便以巧言令色、奢靡享樂博取上司歡心,年未三十竟至臬司,豈非荒唐?當年曾文正公曾國藩)便看出其少不更事,不堪重任,果不其然!”
他越說越氣,站起身在值房內踱步:“及至甘肅任上,老夫起初亦覺其略有才氣,稍加稱許。豈料此子恃才傲物,眼高於頂!折節讀書?不過學得幾句古文皮毛,便敢妄議大政,藐視上官!背後對老夫之西征方略多有譏諷,甚至形諸筆墨,誹謗構陷,其心可誅!”
左宗棠口中的史念祖,形象可謂惡劣至極。他全然忘了自己也曾欣賞過此人的才乾,隻記得對方的“驕慢”與“譏評”。最後,他回到座位,斬釘截鐵地說道:“此等浮滑取巧之輩,斷不可留於陝甘要害之地!老夫離甘前已上折嚴參,懇請朝廷飭令護督楊昌濬徹查其劣跡,據實嚴辦!想必今日議及此事,諸位同僚亦當明察!”
值房內一片寂靜。幾位軍機大臣心知肚明,左宗棠參劾史念祖的折子,問題棘手。恭王作為領班軍機,不得不開口,他語氣平和,試圖緩和氣氛:“季翁左宗棠字季高)息怒。史念祖之事,我等已知。隻是……”
他話未說完,左宗棠便急切地打斷:“王爺!此事關乎甘肅吏治清明,絕不能姑息!必須嚴懲,以儆效尤!”
恭王心中不悅,但麵上依舊保持沉穩。他看了一眼寶鋆,示意稍後再議,然後對左宗棠道:“季翁初到,許多案子尚需了解。史念祖一事,容後再詳議。我們先議一議漕運改海之事如何?”他巧妙地將話題引開。
左宗棠雖心有不甘,但也意識到自己剛來就如此激烈,似乎有些過火,隻得強壓怒火,悶聲坐下。然而,他臉上那副“此事沒完”的表情,誰都看得出來。
稍後,趁左宗棠被李鴻藻拉著詢問西北邊防細節的間隙,恭王對寶鋆使了個眼色,兩人借口更衣,一前一後走出值房,來到一處僻靜的廊下。
寒風掠過宮牆,帶來刺骨的涼意。恭王搓了搓手,眉頭緊鎖:“佩蘂寶鋆字),你看此事如何是好?左季高這折子,真是個麻煩!”
寶鋆此刻對左宗棠的觀感已大為改變。初時贈詩的仰慕,已被十幾日來左宗棠在軍機處特立獨行、咄咄逼人的作風消磨殆儘。他冷哼一聲:“王爺,左季高也未免太跋扈了些。史念祖縱然有不是,終究是奉旨回任的官員,陛見不過月餘。若朝廷當時覺得他不堪用,兩宮太後和皇上當麵考察時,為何不黜落?現在準了他的折子去查,豈不是自打嘴巴?這像話嗎?”
恭王歎了口氣:“是啊,我也是這般想。這折子若準了,朝廷體麵何在?史念祖是董韞卿董恂)引薦的,背後關係也複雜。但若直接駁回去,左季高那個脾氣,必定不依不饒,鬨將起來,朝局震動,於穩定不利。他畢竟是功勳老臣,剛入軍機,總要顧全他的顏麵。”
寶鋆眼珠一轉,壓低聲音道:“王爺,為今之計,恐怕隻有‘淹’了。”
“淹了?”恭王一怔,隨即明白是指將奏折“留中不發”。他立刻搖頭:“不可!此乃前明惡習!奏折留中,下情不能上達,言路壅塞,非聖朝盛事。當年我等極力反對太後留中奏折,豈能自毀規矩?”
寶鋆苦笑:“王爺,此一時彼一時也。左季高此人,您也看到了,是塊爆炭,一點就著。跟他講道理,怕是講不通。若明發上諭駁他,他必定上折抗辯,甚至以去就相爭,到時更難以收場。唯有‘淹’了,既不批準,也不明駁,給他留足麵子,也讓此事悄無聲息地過去。雖說開了惡例,但為了大局穩定,暫且為之,亦是無奈之舉。”
恭王沉默良久,望著宮牆內蕭索的庭院,心中充滿了無力感。昔年銳意進取、力圖振作的恭親王,如今已被多年的朝堂爭鬥和太後掣肘消磨了許多銳氣。他深知寶鋆說得有道理,與左宗棠正麵衝突,成本太高。
“唉!”他長歎一聲,英氣漸褪的臉上寫滿疲憊,“罷了,罷了!就……就這麼辦吧。隻是這口子一開,日後……”
“日後之事,日後再議。先過了眼前這關再說。”寶鋆接口道。
兩人計議已定,返回值房。恭王尋了個機會,向首領太監示意,要求單獨覲見慈安太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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