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心殿東暖閣內,慈安太後對於恭王的單獨求見有些意外。聽完恭王委婉的陳述,她略顯困惑:“六爺的意思是,左宗棠參史念祖的那個折子,不好辦?”
“回太後,”恭王恭敬地回答,“史念祖新近陛見,太後亦曾親加垂詢,若無大過,驟然查參,恐傷朝廷體麵,亦易使外臣不安。然左宗棠功高性剛,若明旨駁回,恐其不解,徒生枝節。臣等愚見,可否將此折暫留中不發,冷處理之,既全左宗棠之體麵,亦免朝局波瀾。”
慈安太後對這類複雜的官場權衡並不十分在行,但她信任恭王,且也怕麻煩。她想了想,覺得這似乎是個息事寧人的辦法,便點頭道:“既然你們軍機處都覺得這樣處理好,那就依你們的意思吧。擺著再看一看。”
“太後聖明。”恭王心中一塊石頭落地,連忙叩謝。
當天下午的常規召見,軍機大臣全班進見。左宗棠心中惦記著自己的奏折,精神格外集中。奏對各項事宜完畢,眼看太監就要喊“跪安”了,卻還未提及史念祖一案,他不禁有些焦急。
就在這時,慈安太後仿佛才想起似的,用平淡的語氣提了一句:“哦,對了,左宗棠,你那個參史念祖的折子……暫且擱一擱,擺著再看一看吧。”
話音落下,不等左宗棠有任何反應,恭王立刻搶先朗聲道:“臣等遵旨!”隨即領頭跪安。其他軍機大臣也緊隨其後。左宗棠滿腹的話都被堵在了喉嚨裡,在那種場合下,他無法、也不能追問太後“再看一看”是何意,隻能懵懵懂懂地隨著眾人退出了養心殿。
返回軍機處值房的路上,左宗棠心緒不寧。他隱隱覺得不對勁,卻又說不出所以然。進入值房,他忍不住拉住正準備離開的寶鋆,低聲問道:“佩公,太後所言‘擺著再看’,我那個參劾史念祖的折子,究竟如何著落?”
寶鋆停下腳步,臉上露出一絲似笑非笑的神情,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揶揄:“季翁,這還不明白嗎?這折子,自然是‘留中’了。”
“留中?”左宗棠一怔,這個對他來說有些陌生的詞,讓他一時沒完全理解其背後的政治含義。
“是啊,”寶鋆乾笑了兩聲,語氣帶著點撥,也帶著一絲諷刺,“上頭這是顧全您的顏麵呢!您想啊,史念祖是奉旨回任的官員,陛見時若真有問題,朝廷當時就辦了。如今若準了您的折子去查,豈不是說朝廷之前失察?這朝廷的體麵,總得要維護不是?嘿,嘿!”他拍了拍左宗棠的手臂,意味深長地說:“侯爺,您如今是軍機大臣了,位極人臣,凡事……也得替朝廷留幾分麵子啊!”
這番話,如同兜頭一盆冷水,瞬間澆醒了左宗棠。他愣在原地,看著寶鋆轉身離去的背影,又環顧這間象征著帝國最高權力的值房,一股前所未有的涼意從心底升起。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意識到,這裡不是他可以一言九鼎的西北帥府。在蘭州,他的一句話可以決定一個官員的升遷黜陟;而在這紫禁城的軍機處,決定一件事的,不僅僅是道理和證據,更是錯綜複雜的權力平衡、朝廷體麵乃至人際關係的微妙博弈。他那一套直來直去、倚仗功勳和道理的作風,在京城這個最大的名利場和權力場,竟然如此行不通。
“留中不發……”左宗棠喃喃自語,臉上閃過一絲挫敗和茫然。他七十年來,尤其是近二十載督撫一方,習慣了令出必行,何曾受過這等綿裡藏針的軟釘子?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從封疆大吏到中樞權臣的角色轉換,遠比他想象的要艱難和複雜。這京城的水,比天山腳下的冰河還要深,還要冷。他那“熊豹之姿”,在這無形的網羅之中,似乎也有些無處著力了。
軍機處的事情千頭萬緒,左宗棠初來乍到,不願去辦理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舊案,好在他早有計劃,有兩件大事需要全力處理。
一是興修水利,二是訓練旗兵。他寫了一道折子上去,由慈禧太後親自裁決:“著神機營王大臣,會同妥議具奏。”這話的意思,是聽憑醇王作主。所以左宗棠一退了朝,立即去拜訪醇王。
左宗棠的轎馬抵達醇親王府時,日頭已微微偏西。府邸門前早有長史、護衛肅立迎候,規製森嚴,卻又不失親王府邸的雍容氣度。左宗棠整了整一品仙鶴補服,深吸一口氣,邁步而入。
醇親王奕譞親自降階相迎,這已是極高的禮遇。他年紀比左宗棠小不少,但身為帝父,地位尊崇,此刻卻顯得頗為熱情:“季翁!盼星星盼月亮,可把您給盼來了!快請,快請!”
“王爺如此厚待,臣愧不敢當!”左宗棠雖功高,但禮數不敢有失,連忙躬身行禮。
進入頤壽堂,分賓主落座。醇王執意請左宗棠“升炕”坐到暖炕上),並推他坐上首。左宗棠再三固辭:“王爺,國家體製攸關,臣萬萬不敢僭越。”最終,他坐了炕桌下首,醇王坐了主位。
仆役奉上香茗後,醇王便揮退左右,堂內隻剩下他與左宗棠,以及遠遠侍立的心腹太監。氣氛頓時變得更為私密和鄭重。
“季翁奏折,我已仔細拜讀。”醇王開門見山,語氣誠懇,“興修畿輔水利,利國利民,確是當務之急。至於教練旗兵……不瞞季翁,我亦久有此意。八旗子弟,承平日久,確如季翁所言,習成驕逸,武備漸弛,長此以往,非國家之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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