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術培訓班開班的日子,像一道無形的門,橫在淩薇麵前。推開門,是未知的審判;關上門,是躲不開的追蹤。
她穿上張莉娜連夜趕工改好的藍色勞動布工裝——布料半新不舊,卻被漿洗得發白,像被歲月磨去棱角的石頭,貼在身上硌得慌。頭發梳成兩根麻花辮,垂在胸前,像兩道笨拙的簾子,遮住她可能泄露情緒的側臉。手裡緊緊攥著一個洗得發白的舊挎包,裡麵裝著嶄新的筆記本和那支英雄鋼筆——那是她唯一的“體麵”,卻更像壓在心頭的石頭,沉甸甸的。
張莉娜難得地送她到大院門口,臉上的興奮像藏不住的陽光,卻又刻意對著空氣擠出諂媚的笑,仿佛暗處有雙眼睛正盯著她們。她反複叮囑,聲音像被風吹得發顫:“去了好好學!聽領導的話!機靈點!彆給顧……彆給組織丟人!”提到“顧”字時,她下意識壓低聲音,像怕驚擾了什麼大人物。
淩國棟沒有出現。他把自己關在屋裡,門內的沉默像厚重的牆,隔絕了所有聲音,卻隔不斷那份沉甸甸的擔憂——他怕自己一露麵,眼裡的恐慌會出賣女兒,也怕自己會忍不住攔下她,把這個家推向更危險的深淵。
淩薇低眉順眼地應著,一步步走出大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腳下的路仿佛變成了通往審判場的紅毯,漫長又煎熬。師部角落的修理所培訓班教室就在前方,灰色的磚牆在陽光下透著冷硬,像一頭蟄伏的巨獸,等著她自投羅網。
修理所的氛圍與大院截然不同,空氣中彌漫著機油、金屬和焊錫的味道,刺鼻卻真實,像這個時代特有的氣息,將她包裹。教室裡已經坐了不少人,多是二十歲上下的年輕男兵和少數幾個女兵,個個穿著整齊的軍裝或工裝,神情裡的自豪像發光的勳章,對知識的渴求像燃燒的火焰,熱烈又直接。
淩薇的出現,像一滴水落入滾燙的油鍋,瞬間炸響了全場的關注。她太紮眼了——不是因為漂亮,而是因為那份與這裡格格不入的怯懦、蒼白和普通,像一張揉皺的紙,掉進了整齊的作業本裡。人們交頭接耳,目光裡充滿了好奇、探究,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像細小的針,紮在她身上。這就是顧團長親自推薦來的人?怎麼看都像個連話都不敢說的膽小鬼。
淩薇儘量縮小自己的存在感,像要把身體嵌進牆縫裡,找了個最角落的位置坐下,頭幾乎要埋到桌子底下,連呼吸都放得極輕,生怕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授課的老師是修理所的技術骨乾,姓趙,三十多歲,表情嚴肅得像塊鐵板。第一堂課是基礎理論,講的是最基礎的電路原理和歐姆定律——這些在星際時代連孩童都知曉的知識,此刻卻成了她偽裝的武器。
趙講師講得深入淺出,聲音像平穩的溪流,緩緩淌進學員們的耳朵。可對於這些大多隻有小學或初中文化基礎的學員來說,依然如同聽天書,有人皺著眉,有人咬著筆,有人偷偷在本子上畫小人,場麵像一鍋煮不開的粥。
淩薇緊緊盯著黑板,眉頭蹙起,臉上寫滿了“努力理解卻異常困難”的掙紮,像個迷路的孩子,在知識的森林裡找不到方向。她故意把筆記記得亂七八糟,關鍵地方“記錯”符號,把“電阻”寫成“電組”,把“電流”畫成彎曲的線條,連自己看了都覺得荒唐。
趙講師提問時,目光掃過教室,最後落在了她身上,語氣帶著一絲期待:“淩薇同誌,你來說說,歐姆定律的公式是什麼?”
淩薇像被突然點名的差生,身體猛地一僵,然後用一種極其不確定的、帶著顫音的方式,聲音細得像蚊子振翅:“是……是u等於i乘以……乘以r嗎?”她故意停頓,故意說錯字母的發音,甚至在最後加了個疑問句,把“不確定”寫滿了全身。
下麵立刻傳來一陣低低的哄笑,像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細碎卻刺耳。有人忍不住小聲嘀咕:“連這都記不住,怎麼進來的啊?”
趙講師皺了皺眉,眉頭像擰成的繩子,沒說什麼,隻是讓她坐下,目光在她身上多停留了兩秒,那眼神裡的失望像退潮的海水,一點點漫過最初的期待。這就是那個被特殊推薦來的“好苗子”?看來也隻是徒有虛名,或許真的是靠關係進來的。
淩薇紅著臉坐下,手指緊張地絞著衣角,布料被絞得皺成一團,像她此刻的心情。她完美扮演了一個“基礎極差、腦子不太靈光、全靠關係進來”的吊車尾角色,甚至能感覺到周圍那些質疑和輕蔑的目光變得更加實質化,像冰冷的水,澆在她身上。
很好。這就是她要的效果。隻有被人輕視,被人忽略,她才能在這樊籠裡,找到一絲喘息的空間。
下午的實操課,像一場突如其來的考驗,打破了淩薇好不容易營造的“安全”氛圍。內容是最簡單的照明電路連接——電池、開關、燈座、燈泡,連接成回路,簡單得像搭積木,卻成了檢驗“能力”的試金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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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員們兩人一組,躍躍欲試,像即將上戰場的士兵,摩拳擦掌。淩薇“幸運”地和一個看起來同樣靦腆害羞的小女兵分到了一組——那女兵紮著馬尾,臉圓圓的,像個沒長大的孩子,看著一堆零件,手足無措得像迷路的小鹿。
淩薇則表現得更加“笨拙”,拿著電線的手都在“發抖”,指尖的顫抖像秋風中的落葉,停不下來。她對著電路圖看了半天,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那上麵畫的不是電路,而是天書,完全不知從何下手。
周圍其他組已經劈裡啪啦地開始動手,電線的連接聲、零件的碰撞聲此起彼伏,很快就有小組成功點亮了燈泡,溫暖的光透過玻璃罩灑出來,伴隨著興奮的歡呼,像勝利的號角,在教室裡回蕩。
淩薇她們這組卻毫無進展。小女兵急得額頭冒汗,汗珠像珍珠般滾落,她不停地搓著手,小聲問:“怎麼辦啊?我們是不是哪裡弄錯了?”淩薇則在一旁“添亂”,不是拿錯正極電線,就是差點把電池正負極接反,每次都在小女兵的驚呼中及時“收手”,把“笨拙”演得淋漓儘致。
趙講師背著手在教室裡巡視,像個威嚴的考官,目光掃過每一組的進度。看到她們這邊的狀況,眉頭越皺越緊,像擰成的麻花,都能滴出水來。他走到她們桌前,耐著性子又講解了一遍要點,手指點著電路圖上的連接點,聲音像放緩的流水:“先接電池正極,連開關,再連燈座,最後回負極,形成回路,懂嗎?”
淩薇“努力”按照指示操作,動作僵硬又緩慢,像個生鏽的機器人,眼看就要連接完成——
突然,隔壁組一個毛手毛腳的男兵在轉身時,胳膊肘猛地撞了過來!像一頭失控的小牛,帶著衝勁撞向她們的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