曬穀場的麻雀還在電線杆上打盹兒，楊靖已經踩著板凳把“平安屯文藝宣傳隊”的破紅布橫幅又係緊了兩扣。
王念慈的風琴擺在場子中央，琴鍵被她擦得鋥亮，連最邊上那個掉漆的c調鍵都泛著光。
“全體都有——”楊靖從板凳上蹦下來，軍綠膠鞋碾過曬得發白的麥稈，“第一遍《學習雷鋒好榜樣》，王姐起調！”
王念慈的手指剛搭上琴鍵，小石頭就舉著口琴衝他擠眼睛：“靖哥，我吹高音！”楊靖剛要點頭，場邊突然傳來“哢啦”一聲——李老蔫家的公豬不知怎麼撞開了柵欄，油光水滑的黑脊背蹭著籬笆樁子，“嗷嗚”一嗓子就往曬穀場中央竄。
“豬！豬來啦！”小柱子的鼻涕泡都嚇破了，撒腿就往草垛後麵鑽。
狗剩的褂子草繩扣被撞開，補丁褲露出半截花秋褲，活像隻炸毛的花栗鼠。
口琴調子當場走偏，原本清亮的“學習雷鋒”愣是吹出了殺豬般的顫音。
王念慈的琴鍵“咚”地砸下，抬頭正看見那黑豬呼哧呼哧往孩子們中間拱，嘴角的梨渦突然顫了顫——她猛地捂住嘴，可眼角的淚卻先冒了出來。
這是她下放三個月來，第一次笑到想掉眼淚。
“同誌們穩住！”楊靖的腦瓜子轉得比公豬還快，摸出兜裡的口琴就吹起《豬八戒背媳婦》的調子，“這是新加的‘情景劇’環節！豬八戒巡場，給咱的演出添喜氣！”
小石頭眼睛一亮，撲棱著往狗剩背上爬：“俺是豬八戒！狗剩你當背媳婦的！”狗剩被壓得踉蹌兩步，花秋褲晃得更歡實，曬穀場頓時炸成一鍋笑浪。
趙德柱蹲在牆角抽旱煙，煙杆兒都差點掉地上——他使勁兒抿了抿嘴，到底沒繃住，嘴角咧出道細縫。
王念慈的手指在琴鍵上跳開了花，左手《東方紅》的莊重，右手《豬八戒》的俏皮，竟混出股說不出的熱鬨勁兒。
楊靖聽得直拍大腿：“妙啊！這叫‘土創新’，比縣裡文工團的洋玩意兒帶勁！”
公豬許是被笑聲嚇著了，拱了兩下就夾著尾巴往場外跑。
李老蔫扛著掃帚追過來，臉漲得比高粱穗子還紅：“對不住對不住！昨兒修柵欄光顧著和老錢頭嘮嗑，釘子沒砸實……”
“李叔這叫‘藝術讚助’！”楊靖拍他肩膀，“等上了縣裡大禮堂，咱給您的豬寫個‘特彆出演’！”
笑聲還沒散，王念慈卻皺起了眉頭。
她望著小柱子補丁摞補丁的褲腿，狗剩歪歪扭扭的褂子，輕輕歎了口氣：“上台不能這麼寒磣……”
楊靖順著她的目光一瞧，心裡也跟著揪了揪。
係統麵板突然在眼前閃了閃，【基礎款白襯衫批量）】的圖標正亮著，每件20積分，十二件就是240。
他摸著兜裡攢了半個月的積分條——上回幫張大爺修犁才攢了150，給奶奶換止咳藥花了50，現在就剩200……
“拚了！”楊靖咬咬牙，“不能讓咱屯的孩子輸在起跑線上！”
當晚，他貓著腰摸進倉庫，係統藍光一閃，六件白襯衫就碼在了草垛後頭。
第二天天沒亮，他就拽著劉會計的胳膊：“叔，這是隊裡獎勵先進兒童的！您給登個記，就說縣知青辦發的！”劉會計推了推破眼鏡：“你小子又整啥幺蛾子？”可看那襯衫針腳齊整，到底還是在本子上畫了勾。
排練時的曬穀場亮得晃眼。
小柱子的補丁褲套上白襯衫，腰杆挺得比場邊的大楊樹還直；狗剩的花秋褲被襯衫蓋得嚴嚴實實，摸著前襟直吸溜：“這布軟和得跟王嬸子的麵劑子似的！”小石頭轉著圈兒跑，白襯衫下擺掀起小旋風：“我像不像縣裡的小學生？”
王念慈蹲下來給小石頭係領口，指尖碰到洗得發白的布，眼眶突然熱了。
楊靖從懷裡掏出條紅布，“哢嚓”剪成六段：“這叫‘榮譽帶’，誰唱得好，誰就能戴！”小石頭搶著把紅布往脖子上掛，紅領巾似的飄在胸前：“靖哥，我要當第一！”
李老蔫蹲在邊上吧嗒旱煙，煙鍋子都忘了點：“咱屯多少年沒這麼熱鬨了？上回這麼樂嗬，還是五八年分紅苕那會兒……”
排練尾聲，王念慈突然合上琴蓋。
夕陽給她鍍了層金邊，發梢沾著草屑，眼睛卻亮得像星星：“加一段《洪湖水》的獨唱，我來。”
“你不是說怕沒人聽懂？”楊靖愣住了。
她輕輕搖頭，手指撫過琴鍵：“可現在，我想唱給懂的人聽。”她抬頭看他，風掀起藍布衫角，“你聽，他們的笑聲比琴聲還清楚。”
楊靖摸出係統麵板，【演出籌備進度50】的提示閃著金光。
他正琢磨著獎勵能是啥，小花突然從知青點方向跑過來，辮子上的紅皮筋兒甩得亂飛：“靖哥！周組長騎上二禿子的自行車，往縣裡去了！說要‘糾正文藝偏差’……”
楊靖的後頸突然冒起一層細汗。
他望著知青點空蕩蕩的窗戶，想起昨晚周衛國站在窗後摸《歌劇選》的樣子——那本書的邊角卷了又卷，可此刻，曬穀場的餘音還在風裡飄，周衛國的背影卻已經消失在地平線儘頭。
“靖哥？”小石頭扯他衣角，“明兒還練《豬八戒》不？”
楊靖低頭揉了揉他的腦袋，白襯衫上的褶皺被他慢慢撫平：“練。”他望著遠處漸暗的天，聲音輕得像風，“不僅練，還要讓全縣都聽見……”
晚風卷著曬穀場的麥香鑽進知青點窗戶。
周衛國的《歌劇選》攤在桌上，書頁間夾著半片曬乾的狗尾巴草——那是方才排練時，被風卷進來的。
他攥著車把的手緊了緊，車後座的帆布包鼓囊囊，裝著他連夜寫的彙報材料：“平安屯搞低俗演出，將革命歌曲與民間小調混為一談……”
車輪碾過土道的聲響，漸漸消失在暮色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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