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寒氣裹著灶膛裡飄出的玉米餅香,鑽進平安屯代購點的窗戶。
楊靖哈著白氣搓了搓手,指節在《供銷社物資配送記錄》上叩出輕響——這疊紙他昨晚在油燈下翻了三遍,邊角都被手指磨得發毛。
老趙。他把文件地拍在趙德柱剛擦得鋥亮的桌上,紙角翹起,露出底下壓著的十屯聯盟監察員任命書,紅公章在晨光裡泛著暗啞的光,你當年改賬,是因為怕出頭。
可現在——他指尖劃過某頁損耗率30的記錄,聲音陡然沉了半分,有人天天在明麵上出頭,卻把好東西截在倉庫裡。
趙德柱正往茶缸裡續熱水的手頓住了。
茶碗邊緣騰起的白霧模糊了他的臉,可楊靖看得見他喉結動了動——那是被戳中舊疤的反應。
老監察員的手指搭上文件,指節因為常年乾農活裂開的紋路裡還沾著灶灰,摸到肥皂損耗28那行字時,突然抖得像被風吹的玉米葉。
老栓頭說,這些的肥皂、火柴,最後都出現在私人手裡。楊靖身子前傾,聲音放輕了些,像在說件趣事,你猜怎麼著?
連王嬸子家二小子上個月偷摸塞給對象的雪花膏,包裝紙都是供銷社的。
趙德柱的手地砸在桌上。
茶缸裡的水濺出來,洇濕了監察員三個字的字上半部分,像滴未落的淚。
他抬頭時,眼角的皺紋裡還凝著水霧:這手法...跟我當年一模一樣。
門簾一響,王念慈抱著個搪瓷缸擠進來,缸裡泡著剛蒸好的黏豆包,熱氣糊在她眼鏡片上。
她伸手扶住楊靖的袖子,指尖涼得像剛從井裡提上來的水:你真要讓他去查馬主任?
她可是...
不是我去查。楊靖反手握住她的手腕,把人往熱炕邊帶,十屯聯盟監察組依法審計。
趙德柱是監察員,他有這個權。他指了指牆上新貼的《十屯審計公約》,蠟紙印刷的字跡還帶著油墨香,再說了——他擠擠眼睛,你昨兒刻蠟紙時,不是把公社支持基層自治那行字加粗了三遍麼?
王念慈的耳尖霎時紅過了灶膛裡的火。
她低頭去揭缸蓋,黏豆包的甜香地散出來:就你會鑽空子...話沒說完,卻偷偷笑了——楊靖總說,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把死規矩擰成繩子,才能捆住活蹦亂跳的鬼。
當晚,趙德柱的土坯房裡油燈熬得劈啪響。
他蜷在炕頭,把那本假賬複印件翻得嘩嘩響,紙頁邊緣被他指甲摳出了毛邊。
灶膛裡的火快熄了,他卻像沒知覺似的,隻盯著某頁牙刷捐贈先進個人的記錄——和他二十年前在糧庫做的假賬,連錯彆字的位置都一樣。
要是當年有人這麼查我...他突然開口,聲音啞得像生鏽的犁鏵,我那小兒子就不會...不會跟著我餓出水腫,沒挺過臘月。
油燈芯地爆了個花,火星子濺在賬頁上,燙出個焦黑的小窟窿。
趙德柱猛地合上本子,指腹重重壓在封皮上,壓得兩個字凹進紙裡:我去。
第三天的陽光亮得晃眼,照得供銷社倉庫的鐵皮門泛著冷光。
趙德柱裹著洗得發白的藍布衫,懷裡揣著三證材料——簽收單邊角卷著,是被他攥了一路;口琴錄音的磁帶在褲兜裡硌得大腿生疼;村民聯署的紅手印按得密密麻麻,像團燒紅的炭。
馬主任正叉著腰訓老栓頭,聽見動靜轉頭,嘴角撇出個冷笑:哪兒來的老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