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靖蹲在井台邊,搪瓷缸裡的水映著朝霞,像潑了半碗紅漆。
他刷著牙,牙刷在嘴裡攪和得飛快,耳朵卻支棱得跟老李家那隻花狸貓似的——村口傳來的車鈴比平時多了個顫音,像有人拿鐵絲刮鋁盆。
楊靖哥!
溫乎的白氣先撞上來,王念慈端著粗瓷碗從他背後繞過來,碗裡的小米粥正咕嘟冒泡。
她藍布衫的前襟沾著粥星子,發辮上還掛著片沒摘乾淨的玉米葉:我今早去代銷點換鹽,聽見趙會計跟馬主任嚼舌頭——孫乾事帶著人今早來收車,說是你非法持票購車
牙刷掉進水缸。
楊靖吐掉嘴裡的白沫,伸手去接碗時指尖都在抖:那車是上個月給李寡婦拉產婆的救命車,是給五保戶王大爺送藥的腿,怎麼就非法了?他捧著碗的手緊了緊,粥湯濺在腕子上也不覺得燙,不能丟,這不是我的車,是全村的腿。
王念慈望著他泛紅的耳尖,突然伸手把他額前翹起的碎發壓平:我昨夜幫老奎頭家閨女抄了半宿感謝信,全村三十戶,每戶都按了紅手印。她壓低聲音,辮梢掃過楊靖肩膀,可馬主任說要殺雞儆猴,他手裡攥著去年供銷社丟票的舊賬......
楊靖低頭喝粥的動作頓住了。
他望著碗底沉著的紅棗,伸手摸向懷裡——那裡貼著張泛黃的紙片,邊緣被體溫焐得發軟。
那是昨夜係統抽獎抽中的中戶認證卡,背麵印著本證僅限緊急情況使用一次,紅章上的鬆江縣人民政府幾個字還帶著係統特有的毛邊。
他沒敢告訴奶奶,也沒敢告訴王念慈,這是拿最後50積分換的煙霧彈,能不能蒙混過關,全看今天。
叮——
吉普車碾過土坷垃的動靜撞進耳朵。
楊靖猛地直起腰,粥碗磕在井沿上。
村口揚起的塵土裡,綠吉普像頭喘粗氣的老黃牛,副駕駛座上的馬主任正扯著脖子喊:孫乾事,就是這小子!
自行車票來路不明,必須按規定收繳!
張大山早迎了上去,灰布衫的袖口挽得老高,手裡還攥著半塊沒吃完的玉米餅:孫乾事,先喝碗熱水?
灶上熬著新摘的野菊花......
公事公辦。孫乾事拎著黑公文包下車,皮鞋尖沾了點泥星子,楊靖同誌,根據公社票證管理條例......
放屁!
老喇叭從人群裡竄出來,煙袋鍋子差點戳到孫乾事鼻尖。
他穿了件洗得發白的藍中山裝,左胸口袋還彆著枚毛主席像章:那車是!
上個月李寡婦難產,楊靖半夜騎它跑了二十裡山路請醫生,我老婆子在村口守著,親眼見他褲腿都被荊棘刮成了流蘇!
要收車,先收我這條老命!
一聲。
小滿子娘抱著孫乾事的腿跪進泥裡,藍布褲膝蓋洇開兩團濕印子:我男人癱在炕上三年,是楊靖用那車拉糧、拉藥,一月八趟!
您要收車,我們娘兒仨明兒就去公社門口要飯!她一哭,旁邊的二柱子媳婦也抹起了眼淚,三奶奶舉著拐棍敲地:我家小孫子發燒,是楊靖騎車去鎮裡買的退燒片!
那車軲轆上沾的不是泥,是救命的星子!
楊靖望著越圍越緊的人群。
王嬸攥著給孫子做的虎頭鞋,李大叔舉著補了八層補丁的化肥袋——那是他用自行車幫人拉煤換的;連平時總說他的周衛國都擠在最前頭,手裡捏著半塊磨得發亮的犁鏵:這犁是他用係統換的電動工具修的!
要收車,先把我這犁砸了!
三十多張皺巴巴的信紙地舉了起來。
老奎頭閨女的字歪歪扭扭,卻每筆都壓著紅手印:楊靖代購火柴三十盒,救急用自行車送我爹去火葬場替五保戶挑水兩個月......張大山站在人堆最前頭,聲音像敲在青石板上的銅鈴:公社講工分,咱也講良心。
他春播多乾了二十壟地,夏收幫著打了五車麥,工分是掙的,車票......他頓了頓,看了眼楊靖,也是他拿命換的。
孫乾事的額頭滲出了細汗。
他翻著那些信紙,粗糙的草紙蹭得指尖發疼。
馬主任急得直跺腳:這些都是偽造!
票證製度是紅線,容不得......
孫乾事。楊靖擠到跟前,手心裡的認證卡被攥出了汗。
他深吸一口氣,把卡片遞過去:這是......公社去年發的特殊貢獻者證明。
我本不想拿出來,怕人說搞特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