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車出屯時,楊靖特意給老黃牛喂了把豆餅。
牛脖子上的銅鈴撞得叮當響,車板上五十包平安兔毛裹著紅繩,在晨霧裡像串紅辣椒。
孫乾事坐在他旁邊,公文包擱腿上,裡麵裝著疊得方方正正的《副業隊合法化申請》——那是他熬夜用鋼筆謄的,墨香還沒散淨。
楊小子,緊張不?孫乾事摸出旱煙袋,火折子擦得劈啪響。
楊靖把韁繩往肘彎裡繞兩圈:您說咱賬目查了三遍,每筆工分都按手印,連王嬸子賣兔毛多收的兩分錢都記著退——有啥好緊張的?他伸手拍了拍車板,再說了,這五十包兔毛,可都是咱屯老少爺們蹲在兔籠邊熬出來的。
張大爺的手凍裂了,裹著布條還在梳毛;大腳嬸的閨女發燒,她背著娃還在打包。
咱掙的不是錢,是人心。
孫乾事吧嗒兩口煙,火星子在霧裡明滅:昨兒我在公社跟周衛國碰了個正著。
那小子還梗著脖子說集體副業就是變相交公糧,我把審計報告往他桌上一摔——你猜怎麼著?他突然笑出聲,他翻到第二頁就不吱聲了,那副眼鏡片兒上的汗,比他寫的檢查還多。
楊靖也樂了。
風卷著雪粒子撲在臉上,他卻覺得渾身發燙——打從重生到這年月,他頭回覺得脊梁骨挺得這麼直。
從前靠係統換手電筒當,換川貝枇杷膏治咳嗽,可再金貴的東西,能比得過村民蹲在曬穀場算工分時的那股子熱乎勁兒?
縣城供銷聯社的灰磚樓在晨霧裡顯了影。
楊靖把牛車拴在門口槐樹上,老黃牛甩著尾巴啃樹皮,他卻盯著樓門發怔——門楣上為人民服務的紅漆字有些褪色,可今兒個,這字兒在他眼裡比係統抽中的自行車票還亮堂。
發什麼呆?孫乾事拍他後背,走,見領導去。
會議室裡飄著茉莉花茶的香。
縣社的趙主任正翻賬冊,老花鏡滑到鼻尖,手指劃過三聯單上的紅手印:這商標圖樣......麥穗繞著兔子?
王念慈坐在下首,發梢還沾著路上的雪星子。
她把圖樣往前推了推,指尖點著平安兔三個字:是屯裡老墨盒寫的,說諧音,咱集體副業的路子,得越走越寬。
每包兔毛都是各家各戶親手包的,縫口的線腳都不一樣——您看這包,針腳特彆密,是王奶奶的,她眼神不好,紉針得讓小孫子幫忙。
趙主任翻過一頁,是村民按的紅指印,密密麻麻跟小梅花似的:你們這不是單乾,是集體創新嘛。他放下筆,抬頭時眼裡帶笑,我當供銷主任十年,頭回見副業隊把賬算得比會計還細。
楊靖喉嚨發緊。
他想起昨兒夜裡,王念慈趴在炕桌上畫商標,紅顏料沾了半手背;想起張大山蹲在灶坑邊翻工分本,火星子濺在褲腿上燒出個洞;想起奶奶摸著他新換的藍布衫說咱靖兒這下能挺直腰杆了......
同意發放臨時商業執照,有效期一年。趙主任提筆簽字,紅章蓋下去時一聲,可參與供銷係統統購統銷——以後你們的兔毛,縣社按一類品收。
王念慈的手指在桌下攥緊了楊靖的袖口。
他能感覺到她掌心的汗,可那溫度比火盆還燙。
回村那日正趕上趕集。
楊靖把執照裝在玻璃框裡,掛在代購點正中——玻璃是王念慈找老木匠借的,擦得能照見人影。
張大山的銅鑼敲得山響,震得房梁上的灰直往下掉:都來瞧啊!
副業隊合法啦!
老墨盒擠在最前頭,眼鏡片閃著光。
他摸出毛筆和硯台,當場在執照旁寫了光明正大四個大字,墨汁滴在地上,像朵開不敗的花:從前咱賣兔毛,跟做賊似的;今兒起,咱這是國營合作產品!
大腳嬸踩著板凳就往上蹦,花布衫被風吹得鼓起來:明兒我就去挖酸菜!
咱醬菜坊的壇子,得讓縣社的卡車都裝不下!
小豆官舉著執照複印件滿屯跑,鼻涕凍成了小冰柱:楊哥有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