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雪停了，太陽剛爬上東山尖，平安屯的狗就開始狂吠。
楊靖蹲在代購點門口搓手，哈出的白氣裡還帶著昨晚烤紅薯的甜香。
他聽見馬車軲轆碾過冰碴的聲響，抬頭就看見孫乾事的藍布包從馬車上晃下來——跟三天前一樣，可後邊還跟著個穿藏青乾部服的，周衛國的棉帽簷壓得低低的，像塊結了冰的黑石板。
小楊。孫乾事把黑皮包往桌上一放，皮扣響得人心驚。
他湊近楊靖，聲音壓得像秋夜的風：對不住，接了舉報信，說你們有賬外賬、虛開發票、以物易物逃避監管......他喉嚨動了動，牽頭的是周衛國，材料裡連火柴盒的去向都列了。
話音剛落，馬車後簾一掀，周衛國踩著新棉鞋地跳下來。
他的乾部服熨得沒半道褶子，胸前的毛主席像章閃得人眼暈，往曬穀場中央一站，活像根新立的電線杆：孫組長，按程序來吧。
曬穀場霎時圍滿人。
張大山扛著鋤頭湊過來，煙袋鍋子敲得石磨叮當響：查賬就查賬，咱副業隊行得正坐得端！王嬸子抱著一摞雞蛋筐，筐裡的蘆花雞撲棱著翅膀：要查連我家老母雞下的蛋都查！楊靖看著周衛國從黑皮包裡抖出一疊紙，紙角還帶著焦痕——可不就是那天被燒的賬本殘頁？
他心裡跟揣了個撥浪鼓，表麵倒穩當，衝王念慈使了個眼色。
王念慈正蹲在牆根給小栓子係圍巾，抬頭時眼尾一挑，像隻聽見哨聲的信鴿，轉身就往代銷點跑。
購進火柴200盒，來源不清！周衛國地把拍在桌上，紙角掃得算盤珠子嘩啦啦亂滾，這是小李子改的采購單，他說......
他話沒說完，王念慈抱著個鐵皮箱子擱桌上，鎖頭一擰，三聯單像雪片似的飛出來。來源在這兒。她抽出最上麵一張，指尖點著代購物資11月15日，楊靖用50積分兌換，係統登記的調撥記錄。又翻出第二本，每戶領兩盒，張老三簽字畫押，李二嬸按的紅指印。最後抖開第三本，工分兌換台賬，拔草三天換一盒，小栓子他爹還多乾了半晌，換了半盒鹽。
老秤爺不知啥時候摸過來，烏木算盤往桌上一磕，珠子撥得比機關槍還快。工分合計三千二百四，火柴領了一百戶......他突然把算盤一扣，震得桌上的茶碗跳起來，跟我五十年前當賬房時算的一樣！
你們查賬不查底單，倒查起改賬的人來了？
正鬨著，曬穀場東頭傳來一聲，小李子摔了個屁股墩兒，手裡攥著一疊紙片子直晃：周乾事！
那采購單是我改的！
是你說把係統兌換外購，才像正規生意......他鼻尖掛著鼻涕，凍紅的手直哆嗦，我、我就是怕你說我覺悟低......
全場霎時靜得能聽見雪粒子打在瓦上的聲。
周衛國的臉白得跟灶台上的堿麵似的，嘴唇直打擺子：我、我是為組織清查隱患！孫乾事捏著底單對比，眼鏡片上的霧氣地散了，抬頭時眼神像把淬了冰的刀：清查隱患？
我看是清查人心吧。
日頭偏西時，孫乾事把楊靖叫到代銷點後屋。
窗台上的蘿卜鹹菜缸結了層薄冰，他搓著雙手說：周衛國調回公社反省了。
這賬......我替你報縣上。楊靖望著窗外，王念慈正蹲在曬穀場教孩子們用紅紙片畫股權票，小栓子舉著紙片子跑，像隻撲棱翅膀的花蝴蝶。孫乾事，他摸了摸後頸的疤，那是小時候爬樹摔的，我走的不是捷徑。他指了指遠處的人群，是給大夥兒蹚條能走的路。
傍晚收工鈴響時，楊靖蹲在曬穀場中央，拿鐵鍬鏟開塊冰。
王念慈拎著桶石灰水過來，遞給他根刷牆的大刷子：要立啥規矩？楊靖抹了把臉上的汗，望著剛搭起的長桌——那是用八張八仙桌拚的，桌腿上還沾著去年曬玉米的金渣子。
他把刷子往石灰桶裡一蘸，在牆上畫出道粗粗的線：立個......能讓大夥兒都把賬記在明處的規矩。風卷著雪粒子撲過來，卻吹不散長桌上新鋪的紅布，那布角被壓著塊磨盤，穩得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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