曬穀場的日頭正毒,劉會計的哭聲像被曬蔫的稗草,抽抽搭搭地往泥裡鑽。
楊靖蹲在他跟前,手懸在半空又放下——這老會計從前總板著張臉撥算盤,此刻哭起來倒像個走丟的孩子,藍布衫後背洇著汗漬,褲兜裡的碎紙片簌簌往下掉。
楊靖哥。
竹編筐碰磨盤的脆響驚得眾人一怔。
小文娘不知何時擠到最前頭,灰棉襖袖口沾著草屑,手裡舉著個綠玻璃藥瓶,瓶身沾著奶漬似的白渣。
她指節捏得泛白,聲音卻像敲銅鑼:青黴素,我在縣醫院當護工那會兒見多了!
人群嗡地炸開。二丫嫂踮腳看:文娘你說啥?
真青黴素瓶底有鋼印批號,標簽是鉛印的!小文娘把藥瓶倒過來,在日頭下晃,你們瞧!
這瓶身光溜溜的,標簽紙毛邊兒都沒裁齊,是拿毛筆寫的!她突然轉身朝公社方向啐了口唾沫,馬主任說楊靖藏著好藥不救小柱?
這藥要是真的,我把名字倒過來寫!
劉會計渾身劇顫,像被人當胸捶了一拳。
他猛地想起昨夜——小柱咳得床板直晃,咳出來的痰裡帶著血絲,自己攥著楊靖放窗台上的川貝枇杷膏,藥瓶上還凝著露水,偏生咬著牙倒進了豬槽。憑啥要他施舍?他當時紅著眼罵,我劉會計也算有臉麵的......
楊靖的低喝像根針,紮破了劉會計的恍惚。
他抬頭正撞進楊靖的眼睛——那雙眼從前總帶著點促狹的笑,此刻卻燒著火,把劉會計後脊梁的汗都烤乾了。
楊靖扯他胳膊,小柱還等著真藥。
劉會計的腿肚子直打顫。
他跟著楊靖往家跑,路過曬穀場邊的老槐樹時,褲兜裡最後一片碎紙飄下來,被風卷著打了個旋兒,落在王念慈腳邊。
她蹲下身撿,指尖觸到紙片上歪歪扭扭的二字,突然攥緊了拳頭——這字跡和三年前劉會計幫楊靖改工分時的圓潤小楷,簡直像貓爪子抓的。
劉家土坯房的窗戶敞著,能聽見裡頭呼哧呼哧的喘氣聲。
楊靖踹門的動靜驚得房梁上的麻雀撲棱棱飛,他衝進屋時,劉小柱正蜷在炕角,小臉紫得像凍壞的茄子,喉嚨裡的痰鳴比風箱還響。
念慈!楊靖把懷裡的藥瓶往桌上一墩——係統麵板剛暗下去,他剛用150積分兌了兒童止咳糖漿,手心還留著商城兌換時的涼意。
王念慈早挽起袖子,從褲兜摸出根銀勺子,舀了半勺枇杷膏就往小柱嘴裡送。
她動作輕得像哄孩子:乖,含住,甜的。
劉會計癱在炕沿,看著兒子喉結動了動,突然地咳出口黑紅的痰。
那口痰落在地上,像塊化不開的血膏。
他突然想起上個月馬主任來家裡,往他手裡塞這瓶青黴素時說的話:楊靖現在能換布票能搞副業,你這會計倒成擺設了?他當時心裡那股酸水直往上湧,就著這句話把舉報信寫了——可他咋就沒想想,楊靖要是真藏藥,能把枇杷膏放窗台上半個月?
這味兒......
啞婆李的聲音像片老榆樹皮,刮得人耳朵發疼。
她不知啥時候杵著拐杖進來了,枯樹皮似的手摸過楊靖帶來的藥瓶,突然地吐了口唾沫:和我男人當年治癆病的藥一個味兒!
真貨!她轉身瞪劉會計,沒牙的嘴癟著:你家小柱命硬,沒讓假藥克死。
你倒好,把真藥喂豬!
劉會計地磕在炕沿上,額頭撞出個青包。
他抓著啞婆李的拐杖哭:嬸子,我糊塗啊......
外頭不知誰喊了一嗓子:鐵蛋娘把馬主任給的全翻出來了!
啥補藥?
就是包穀麵摻糖精!鐵蛋娘舉著個花布包衝進屋,我家鐵蛋喝了直拉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