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的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時,王嬸子的棉鞋尖先探了進來。
“哎喲這地兒比我家炕頭還亮堂!”她舉著煙袋鍋子戳了戳牆上的馬燈,燈芯“劈啪”炸開個燈花,映得滿牆人影亂晃。
後腳跟進的鐵蛋被門檻絆了個踉蹌,撞得張大山懷裡的登記簿直晃:“隊長您慢點兒,我這眼睛都不夠看了!”
楊靖蹲在牆角的大木箱前,指尖在銅鎖上摩挲兩下——這鎖還是他用係統兌換的小工具撬的,當時怕奶奶發現,特意選了她去河邊洗衣的時辰。
此刻箱蓋掀開的瞬間,窖裡的抽氣聲比北風還響。
成捆的火柴用麻繩紮著,每捆都貼著“副業組專用”的紙條;肥皂是供銷社同款的“白玉”牌,包裝紙邊角被壓得平平整整;最紮眼的是一摞藍底紅字的布票預支券,排頭還蓋著張大山的私章,在馬燈下泛著溫吞吞的光。
“這、這哪是藏錢?”王嬸子扒著箱沿,指甲蓋兒都快掐進木頭裡,“上回我家二丫要扯布做襖,你說供銷社布票緊,敢情是提前給咱留著呐?”
張大山捏著登記簿的手緊了緊,眉峰皺成個疙瘩:“這些票券咋不入隊賬?”他翻頁的動作重得紙頁直響,“上個月換的三十盒火柴,我在隊賬上可沒見著。”
楊靖拍了拍褲腿上的箱灰,站起來時膝蓋“哢”地響了聲——昨兒幫老李家修籬笆蹲久了。
他指節敲了敲那摞預支券:“張叔您記不記得?上月馬主任來查賬,說副業組領票要‘逐級審批’,結果咱們要十張布票,她卡了七張。”他從懷裡摸出個油布包,抖開是疊皺巴巴的批條,“我琢磨著,要是都走明賬,等批條下來,咱織的毛衣早該凍硬了。”
人群裡突然擠進來個穿藍布衫的青年,是老賬房的徒弟。
他默不作聲從懷裡掏出份副本,牛皮紙封皮被磨得起了毛邊,翻開時簌簌掉著碎紙屑:“三十七筆進出,我按日期抄了兩份。”他指腹蹭過最後一頁的鉛筆印,“這頁是楊兄弟幫王嬸子家修犁那天記的,他說‘私賬也要清’。”
窖裡炸開一片嗡嗡聲。
王嬸子踮腳看了眼賬本,突然拍大腿:“哎喲!我上個月領的五塊肥皂,這兒真記著!”鐵蛋扒著人縫探頭:“我幫著搬火柴那回,也登了工分?”張大山翻到最後一頁,突然笑出了聲,胡茬子跟著顫:“好你個楊靖,把私賬當護心符使!”
楊靖剛要答話,眼角餘光掃到牆角。
劉會計縮在磨盤後麵,藍布衫下擺沾著草屑,臉色比地窖的牆皮還灰。
他手裡攥著個火柴盒,指節發白——那是楊靖剛重生那會兒,幫他挑了三擔水換工分,硬塞給他的“謝禮”。
“劉叔。”楊靖喊了聲。
劉會計猛地抬頭,火柴盒“啪”地掉在地上。
他彎腰去撿,卻見盒麵上“平安屯代購點”幾個字被磨得發毛,像塊舊傷疤。
他突然想起那天楊靖蹲在院門口搓草繩,手凍得通紅,偏要把暖手爐往他懷裡塞:“您記賬手冷,生個火盆暖著。”可他呢?
馬主任說楊靖藏錢,他就信了;馬主任說楊靖見死不救,他也信了——偏不信自己親手記的工分,不信楊靖跑二十裡山路背回來的藥。
“爹?”
劉小柱的聲音從窖口飄下來。
劉會計猛地起身,撞得磨盤“咚”地響,撞得眼眶發酸。
他踉蹌著往窖外走,雪地上的腳印深一腳淺一腳,像被風吹亂的草繩。
第二天清晨的掃盲夜校飄著熱乎氣。
王念慈用炭筆在黑板上畫了個“信”字,墨粉簌簌落進她的藍布袖管:“誰能上台組個詞?”
教室裡靜得能聽見房梁上麻雀啄雪的聲音。
楊靖蹲在講台底下搗鼓什麼,突然直起腰,手裡捧著個舊布包。
布包解開時,一股子舊紙頁的黴味混著鉛筆灰散開來——是本磨毛邊角的破賬本,紙頁泛黃,還夾著半截鉛筆。
“這本子,”他聲音不高,卻像塊石頭砸進靜潭,“是我剛到生產隊時,劉會計幫我改工分的原稿。”他翻開一頁,指腹撫過歪歪扭扭的數字,“那會兒我插秧慢,他偷偷多記了三分工,說‘窮娃子,多一口糧也是命’。”
教室門“吱呀”一聲被推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