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靖哈著白氣推開地窖木門時,王念慈正蹲在燈匣前。
她的藍布棉鞋尖沾著雪渣,圍巾滑到肩頭,發梢凝著細冰晶,像朵落了霜的藍布花。
回來啦?她抬頭,手裡還攥著半截鉛筆,我幫你擦了燈匣上的雪,怕潮氣滲進去。
楊靖喉嚨發緊。
他蹲下來,燈匣上果然留著淡青色的擦痕——是王念慈常用的藍布帕子的紋路。你咋知道我要回來?
張大山說你推自行車過了西河橋,車鈴鐺響得跟敲梆子似的。王念慈把筆記本往他懷裡一塞,封皮上夜校記錄四個字被她用紅毛線描了邊,我記了今日趙家屯的事,你看看漏沒漏。
油燈在牆角忽閃,楊靖翻開本子。
第一頁赫然寫著:正月十七,亥時三刻,楊靖攜心光之器歸。字跡工整得像刻出來的,旁邊畫了個歪歪扭扭的燈,燈焰上標著幻象顯貪四個字。
你記這乾啥?他指尖蹭過幻象顯貪,想起趙二狗瘋跑的影子,後槽牙發酸。
記給後世看。王念慈伸手撥了撥燈芯,火光映得她眼睛發亮,就像老人們記家譜,記屯子的大事。
今天那燈照出的不光是趙二狗的貪心,是照出......她頓了頓,聲音輕得像歎息,照出咱們得把這光當回事。
楊靖喉嚨裡突然發澀。
他摸出兜裡的煮雞蛋——啞巴三妹塞的,還帶著體溫。三妹要跟我學燈照兔毛的手藝,說往後賺了錢給兒子買藥。他把雞蛋輕輕放在王念慈手心裡,燈不騙人,我聽著比啥都燙。
王念慈捏著雞蛋,指甲蓋在蛋殼上壓出個小坑。那燈真能照見人心?
楊靖想起老瞎子跪在雪地裡的模樣,想起三妹額頭的血珠子,它照的不是啥仙術,是......是人心自己藏不住的東西。
趙二狗心裡全是金票,那燈就顯金票;要是有人心裡裝著老母親的藥錢,裝著娃娃的識字本......他突然笑了,那燈說不定能照出糖餅。
王念慈也笑了,眼睛彎成月牙。
她翻到筆記最後一頁,鉛筆在空白處劃拉:我再加一句——心光無眼,照見的是人心自己的影子
地窖外傳來雞打鳴的聲音。
楊靖這才發現天已經蒙蒙亮了。
他剛要起身,木門一聲被推開,小石頭舅裹著件灰布棉襖擠進來,懷裡抱著個粗紙冊子,封皮上用毛筆寫著《燈鑒錄》三個大字,墨跡還沒乾透。
靖子,小石頭舅把冊子往燈匣上一放,哈氣搓手,我昨兒在後院守了一宿,把趙家屯的事寫成書了。他翻開第一頁,紙頁窸窣響,你看,真燈不照財,隻照人心曲直;假燈不照心,專引貪欲入骨——這是老瞎子說的原話,我一個字沒改。
楊靖湊近看,見字裡行間還夾著草葉和碎雪,像是寫一句就往窗外抓把雪鎮紙。您這是要當咱們屯的史官?
得有人把這燈的來曆說清楚。小石頭舅推了推裂開道縫的眼鏡,昨兒趙家屯那老小子趙大有問我這燈是神仙給的?
,我跟他說這燈是平安屯的人心養出來的——可空口無憑啊!他拍了拍《燈鑒錄》,有了這個,往後誰要問,咱們就翻書給他看:正月十七,趙二狗貪心現形;臘月廿三,楊靖用燈照出摻水的粉條......
楊靖突然想起上輩子送外賣時,客戶總愛查訂單記錄。
原來不管啥年代,人都愛要個。
他摸著粗紙封皮,指腹被毛刺紮得發癢:這比公章還重。
那是自然。小石頭舅把冊子揣回懷裡,我下午就去鄰村小學抄十份,讓各村的先生都念念。
往後誰要使壞,先想想《燈鑒錄》裡記不記他!他轉身要走,又回頭衝楊靖擠眼睛,對了,你奶奶今早熬了玉米糊糊,說你昨兒沒吃晚飯——我可啥都沒說啊!
等小石頭舅的腳步聲消失在雪地裡,劉會計的大嗓門又在院外炸響:楊靖!
老鼓頭帶著生產骨乾在隊部等你呢!
隊部的火炕燒得發燙,老鼓頭盤著腿坐炕頭,懷裡抱著他那麵老牛皮鼓,鼓麵擦得鋥亮。
劉會計把算盤撥得劈啪響,桌上擺著半塊凍得硬邦邦的粘豆包,是二柱媳婦送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