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靖蹲在磨坊後院的石磨旁,手裡的燒火棍被蹭得發亮。
後半夜的寒氣順著褲管往骨頭縫裡鑽,可他腦門兒上還冒著細汗——昨晚那團紙灰裡的炭筆印子,此刻正烙在他眼皮子底下。
靖哥!老奎頭外孫踩著霜花跑進來,棉鞋幫子沾著冰碴子,信童都到齊了,連西嶺屯的二壯都翻了兩座山趕過來。
楊靖把燒火棍往石磨上一磕,火星子濺起來。
信童們圍過來,有揉著眼睛的半大娃,有係著補丁圍腰的小媳婦,最邊上站著北坡屯的栓子,懷裡還揣著個漏風的搪瓷缸,裡頭泡著他娘硬塞的熱紅薯。
昨兒夜裡有人蹲牆根兒扒咱們調度令。楊靖沒繞彎子,指尖敲了敲石磨上的炭筆印,許三爺的人,想偷咱們的暗號。
人群裡炸開小動靜。
二壯把棉帽往腦門上一壓:那咋辦?
咱們還能咋傳信?
換個法子。楊靖摸出懷裡的口琴,琴身還帶著他心口的溫度,從今兒起,口琴曲隻報屯名——比如山鷹調是西嶺,牛鈴調是趙屯。
數量不報曲裡了。他晃了晃手裡的燒火棍,用這個在地上劃。
一橫十,一豎五,圓圈零。
劃完立刻抹平,不留痕。
老奎頭外孫蹲下來,用棍子在結霜的地上劃拉:三橫兩豎一圈——三乘十加兩乘五,再加零,是四十?他抬頭笑出白牙,這比我娘納鞋底還快!
彆急。楊靖彎腰在他劃的痕跡上又補了兩筆,令出三驗:曲調對屯、劃痕對數、聯票對人。他指了指栓子懷裡的搪瓷缸,就像栓子他娘給的紅薯,得對得上缸上的藍花兒,對得上味兒,還得對得上是他親娘塞的——少一樣,這紅薯就不是他的。
信童們哄笑起來。栓子趕緊捂住搪瓷缸:靖哥你可彆饞我紅薯!
笑聲裡,院門口傳來一聲。
鐵腦殼叔拄著棗木拐進來,拐頭敲在青石板上像打鼓。
他穿了件洗得發白的灰布衫,前襟還沾著灶灰——顯然是聽見信兒連飯都沒吃完就趕來了。
老叔您咋來了?楊靖忙扶他在石磨旁的草墩上坐。
來查你們搞啥鬼名堂。鐵腦殼叔把拐棍往地上一戳,眯眼盯著信童們手裡的燒火棍,昨兒後半夜我在保管室翻舊賬,看見五八年有人用米湯寫密信,結果讓耗子啃了半頁——你們這法子能比那牢靠?
話音剛落,西嶺屯的二壯和趙屯的小慧就湊過來演示。
二壯把口琴往嘴上一放,吹了兩聲清亮的山鷹調,小慧立刻蹲地劃了兩橫一豎,手指在地上一抹,痕跡就化進霜裡不見了。
她從懷裡掏出半張油紙片,上麵印著歪歪扭扭的編號:聯票是劉會計用複寫紙印的,一式三聯,我這兒留底,接貨的留一聯,回平安屯交一聯。
鐵腦殼叔湊近看那油紙片,老花鏡滑到鼻尖上。
他摸出懷裡的銅煙袋敲了敲紙片:這紙薄得能透字,許三爺的人就是搶了去,也仿不出劉會計的手勁兒——他寫字兒總愛多頓一筆。
楊靖憋著笑:叔您連這都記得?
我當保管三十年,隊裡的賬本比我兒子的臉還熟。鐵腦殼叔突然伸手摸了摸小慧劃的地麵,霜花上還留著淺淺的劃痕印子,這法子......倒比供銷社驗票還嚴。他從懷裡掏出個藍布包,抖開是本磨破邊的舊台賬,翻到最新一頁,用鉛筆在備注欄重重寫了一行:平安調度,三驗歸一。
叔您這是......楊靖愣住。
我活了五十四歲,頭回見十屯人自己把賬算得比公家還清。鐵腦殼叔把台賬往懷裡一揣,站起身拍了拍褲腿的草屑,明兒起,保管室的算盤借給你們使。他拄著拐往院外走,走到門口又回頭,對了,劉會計寫字兒那筆,替我跟他說——改了吧,省得讓人抓把柄。
信童們哄笑起來。
楊靖望著鐵腦殼叔微駝的背影,係統麵板在眼前忽明忽暗,聯營合作社倒計時跳到了。
三天後,啞婆李堂弟的解放卡車停在平安屯村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