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靖的棉鞋踩碎最後一片薄冰時,掌心的禁令殘片突然硌了他一下。
焦黑的紙邊還沾著火星子燎過的碎渣,隱約能辨出幾個字——這是方才在馬德海窗根下撿到的,混著碎茶渣子落在雪地裡,像塊淬了毒的炭。
靖哥?王念慈的聲音裹著寒氣撞過來,她圍脖上的絨球沾了雪,活像顆會動的白蘑菇。
楊靖抬頭,見她手裡攥著半塊凍硬的烤紅薯,顯然是剛從灶房順來的,劉叔說新鎖得明兒才能從供銷社調——
他們要滅我們的賬,那就把賬,點成燈。楊靖打斷她,指腹碾過殘片上的二字,係統提示的金光正順著他的睫毛往上爬,暗線織網,已觸民生之脈的低語像根針,紮得他後頸發燙。
王念慈的紅薯掉在雪地上。
她盯著楊靖發亮的眼睛看了三秒,忽然笑了——那是種帶著冰碴子的脆笑,像房簷下第一滴化凍的雪水:我懂了。
爭口舌,不如爭人心。
牛場庫房的門被推開條縫,劉會計的腦袋探出來:小靖啊,那本奶票領取冊我又核了三遍,張屯的困難戶確實該......話音戛然而止,他看見楊靖衝他招了招手,又瞥見鐵蛋姑正裹著羊皮襖往這邊跑,棉褲腿上沾著沒拍淨的白菜葉子。
都來。楊靖把禁令殘片往火盆裡一丟,火星子竄起三寸高,映得牆上的舊地圖泛著紅光。
那地圖是他上個月用半袋麵粉從貨郎那兒換的,邊角卷著,用鐵塊壓著——此刻他地拍在平安屯至縣城驛道的紅線上,商盟能活,靠的是十屯百姓的信任。
現在他們要一刀砍斷,我們就讓這信任,照亮去縣城的路。
鐵蛋姑的羊皮襖還沒脫利索,拍桌子的動靜倒先響了:咋照?
點天燈啊?她粗糲的手指戳在地圖上,把二字戳出個坑。
千燈請願。楊靖從懷裡摸出根鉛筆,沿著驛道畫了串小圓圈,每戶點一盞油燈,從平安屯排到縣城門口。
不喊口號,不攔車,隻亮燈。他頓了頓,筆尖在二字上重重一按,讓上邊兒看看,這燈不是鬨,是百姓心裡的火。
劉會計推了推裂了道縫的眼鏡:可油燈要油錢......
油我出。王念慈突然開口,她解下圍脖,露出脖頸間係著的銀鏈子——那是她下鄉時母親塞的,我拿這換,夠買十桶煤油。
鐵蛋姑一嗓子蹦起來,羊皮襖差點滑到地上:換啥換!
我家西屋梁上還掛著半壇菜籽油,夠點三百盞燈!她掰著手指頭數,大柱家有馬燈,二妮子她姥姥有銅燈,老疙瘩家那盞玻璃罩子燈......數著數著突然哽住,搓了搓發紅的鼻尖,當年我男人走的時候,就剩半盞燈油,說照著道兒等我......
楊靖沒接話。
他知道鐵蛋姑的男人是修水庫時被砸的,埋在南山坡,墳頭的野菊每年開得比誰都旺。
他伸手按住鐵蛋姑拍桌子的手,溫度透過粗布手套傳過去:所以這燈,得替他們點明白。
最難的是老旗手父。
楊靖裹著王念慈硬塞的厚圍巾,踩著齊膝深的雪摸到他家時,窗紙上正映著個佝僂的影子——老人坐在炕頭抽旱煙,煙杆兒在手裡轉得比磨盤還慢。
老人吧嗒著煙袋,火星子在黑暗裡明滅,我活了八十五年,見過舉火把的,舉旗子的,舉大字報的......他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手在炕席下摸索半天,摸出杆鏽跡斑斑的軍號,我兒子走的時候,懷裡就揣著這號。
朝鮮的雪比這兒還大,他說爹,火不能滅......
楊靖的喉結動了動。
他見過老旗手父的軍功章,藏在個紅布包裡,邊角都磨毛了。
此刻他盯著老人發顫的手,那雙手曾握過槍,握過鐵鍬,此刻正撫過軍號上的彈痕,像在撫兒子的臉。
我這兒有盞燈。老人突然掀開炕席,底下壓著盞蒙塵的馬燈,銅皮上的綠鏽結得像層老苔,當年送兒子參軍,他說留著燈,我好認家門他用袖口擦了擦燈身,動作輕得像在哄睡嬰兒,可他沒回來......
楊靖蹲下來,幫老人往燈裡灌油。
油壺嘴碰著燈口,發出細碎的聲。
老人劃火柴的手抖得厲害,連擦三根都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