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乾事的鋼筆尖在文件上洇出個墨點,像滴凝固的血。
他低頭時,後頸的寒氣順著領口往裡鑽——這招待所的暖氣向來虛得很,可此刻他掌心卻沁著汗,把賬本邊緣都洇軟了。
“吳組長,這是平安商盟的代購流水。”隨員小周抱著第三本賬冊進來時,棉鞋在地上蹭出兩道雪水痕,“劉會計說,連去年臘月裡王二嬸換半塊胰子的賬都記著。”
吳乾事沒接,目光還黏在攤開的《護牛積分》上。
牛皮紙封皮磨得發亮,第一頁是楊靖的字跡:“李鐵柱家老黃牛摔斷腿,楊靖背牛去鎮裡獸醫站,耗時三時辰,記積分50。”後麵跟著李鐵柱歪歪扭扭的手印,邊上批注:“老黃牛現在能拉犁了,楊靖比獸醫還神。”
他翻頁的手頓住。
第二頁夾著張皺巴巴的糖紙,奶白色,印著隻蹦跳的白兔。
背麵是鉛筆寫的小字,筆畫歪得像被風吹過:“小丫頭燒得說胡話,楊靖用兩斤糧票換的糖,含著就不哭了。”末尾畫了顆歪歪扭扭的五角星,估計是哪個孩子添的。
“小周。”吳乾事的聲音發啞,“你說,他們真沒挪用公款?”
“查了七遍。”小周把賬冊輕輕擱在他手邊,棉手套上還沾著雪渣,“連張會計說,平安屯的賬比咱們工作組的學習筆記還齊整。您看這頁——”他指著《奶票雙色》裡夾著的半張舊票,“小石頭娘今早送來的,說她上個月多領了半升奶粉,現在退回來。票根上還留著她的指甲印,您瞧,這兒破了道兒。”
吳乾事湊近看,果然見藍票邊緣有個月牙形的缺口,像被指甲掐出來的。
他想起三天前在曬穀場,小石頭娘還舉著喇叭喊“楊靖是騙子”,此刻卻捧著舊票站在工作組門口,鼻尖凍得通紅:“我男人病那會兒,楊靖偷偷塞過藥丸子。我不是壞心,就是……怕沒了糧票活不下去。”
窗外的雪不知何時停了,月光把積雪照得發白。
吳乾事翻到鐵腦殼小舅的悔過書時,台燈“滋啦”閃了下。
紅手印在紙上暈開,像朵開敗的花:“馬德海說不跟他改賬,就把我家從護牛隊開除。我鬼迷心竅,改了三筆。楊靖發現後,讓我在曬穀場跪著認錯,可沒扣我半分糧。”
“啪”——賬本合上時,吳乾事的指節撞在桌沿,疼得倒抽冷氣。
小周被這動靜驚得直起腰,卻見吳乾事額角沁著細汗,喉結動了動:“去把楊靖叫來。”
楊靖進會議室時,棉鞋上還沾著曬穀場的泥。
他把布包放在桌上,動作輕得像怕驚醒什麼,然後退後半步,脊背挺得筆直。
“坐。”吳乾事指了指對麵的木椅。
椅麵涼得硌屁股,楊靖卻坐得穩當,目光掃過桌上攤開的賬本,忽然笑了:“吳乾事要是查完了,能把我奶奶醃的酸菜壇子還我不?上回說我‘私藏物資’,可那是正經自家種的白菜。”
吳乾事沒接話,伸手摸向公文包。
牛皮包邊角磨得起了毛,是他從省城裡帶下來的。
楊靖看著他的動作,心跳突然快了——這是要掏公章?
要抓人?
可吳乾事掏出的不是文件,是個鐵皮打火機。
他“哢嗒”打著火,火苗在兩人之間晃了晃,然後伸向楊靖帶來的小油燈。
燈芯“滋”地竄起,映得楊靖眼底發亮:“這燈是老旗手父的。他說,火不能滅。”
“我小時候在孤兒院。”吳乾事盯著跳動的火苗,聲音輕得像歎息,“院長總說,賬要算清楚,錯一分都是罪過。可我今天才明白,有些賬,算得太清楚,倒寒了人心。”
窗外突然飄進歌聲。
楊靖側耳聽了聽,笑出個酒窩——是王念慈帶著孩子們唱《我的祖國》呢。
童聲清亮,混著風雪鑽進來:“這是美麗的祖國,是我生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