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七的雪比前兩日更細,像篩過的鹽粒,落在燈芯上滋滋作響。
楊靖踩著半融的雪殼子,棉鞋底下發出聲,比他心跳還響。
王念慈的手在他掌心攥得發疼,兩人交握處的紅布被風吹得獵獵,倒像是麵小旗子在替他們喊口號。
到了。王念慈輕聲說。
縣城青灰色的城門樓子就在眼前,門兩側的石獅子掛著冰溜子,像戴了水晶項圈。
十屯的百姓早把油燈擺成兩溜,從城門洞一直鋪到驛道拐彎處,燈油混著雪水在地上洇出暗黃的痕,倒像給雪地繡了條金邊。
鐵蛋姑突然擠到最前頭,她那盞祖傳馬燈的銅托兒在雪地裡磕出個白印子。的一聲,她把燈柱狠狠插進雪地,燈芯地竄起三寸高的火苗:咱們不是偷雞摸狗的賊!她嗓門兒震得睫毛上的雪都往下掉,咱賣的雞蛋是自個雞下的,織的布是自個紡的,憑啥說咱們違規?
人群裡響起零星的應和,張大山的破鑼嗓子最響:就是!
上個月我給供銷社送的五十斤蘑菇,還是王乾事親自過的秤!劉會計捧著賬本的手緊了緊,藍布封皮被攥出褶子——那裡麵記著每筆交易的日期、貨物、經手人,連王嬸子拿兩斤山核桃換半塊胰子都標得清楚。
楊靖望著鐵蛋姑凍紅的鼻尖,突然想起重生那年冬天,這女人蹲在他家草垛子底下哭。
她男人摔斷了腿,三個娃餓得直啃樹皮,是楊靖用係統換的半袋玉米粉救了急。
此刻她眼裡的火,比當年那袋玉米粉燙多了。
楊靖。
吳乾事的聲音從城門樓上傳下來。
楊靖抬頭,見那扇平時總關得嚴嚴實實的會議室窗戶開了條縫,吳乾事裹著軍大衣的胳膊伸出來,衝他招了招。
王念慈的手突然鬆了,他轉頭,見她睫毛上掛著冰晶,卻笑得像春天的河:去吧,我在這兒守著燈。
會議室的門一聲開了,楊靖跨進去時,後頸還能感覺到外麵的目光——老旗手父的兒子扶著老人坐在燈陣最前頭,老人的軍大衣上彆著枚褪色的勳章;張大山把馬燈舉過頭頂,燈影在他臉上晃,像團跳動的火;王念慈彎腰替小栓子攏了攏圍巾,那孩子凍得通紅的小手還攥著半截燈芯。
門關上了。
吳乾事的辦公桌蒙著層薄灰,玻璃板下壓著張全家福,照片裡穿碎花裙的女人抱著個穿背帶褲的娃娃,和吳乾事現在的國字臉有七分像。
楊靖把布包放在桌上,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什麼。
兩人對坐,窗外忽然飄進歌聲。
是孩子們在唱《我的祖國》,調兒跑了八丈遠,卻比文工團的伴奏還亮堂。
楊靖聽出是王念慈起的頭,她總說跑調的歌才是真唱到心裡。
你們......吳乾事的喉結動了動,為什麼非要點燈?他指節抵著那份攤開的取締令,紅章在晨光裡泛著暗紫,像塊凝固的血。
楊靖沒答話,從布包裡掏出盞小油燈。
燈托兒是粗陶的,釉麵磕得坑坑窪窪,燈芯卻簇新,浸滿了豆油。老旗手父說,他兒子死在朝鮮的雪地裡。他指尖摩挲著燈托兒上的劃痕,那是1951年冬天,零下四十度。
小戰士把最後半塊壓縮餅乾塞給傷員,自己抱著槍蜷在雪坑裡。
臨走前說——火不能滅
吳乾事的呼吸聲突然重了。
楊靖看見他軍大衣口袋露出半截糖紙,正是前晚了望台賬本上夾的那張。我們點的不是燈,是命。他把油燈推過去,您看這燈芯,是十戶人家湊的棉線;這燈油,是二十家省的豆油;這燈托兒,是張鐵匠熬了三宿捏的。他笑了笑,比您手裡的文件金貴多了。
吳乾事的手探進公文包,取出取締令時,紙角在桌上刮出刺啦聲。
他盯著紅章看了足有半柱香時間,楊靖聽見他喉結滾動的聲音,像雪水漫過石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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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火機的金屬蓋彈開,藍色火苗地竄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