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樹上的麻雀撲棱棱飛起來時,小石頭正把最後半句話咽回去——他看著楊靖捏緊賬本的指節泛白,又瞥了眼王念慈手裡的藍布,突然覺得自己剛才跑得太急,鼻涕蹭在袖口的印子實在不雅觀,偷偷用手背抹了抹。
“靖哥,柳河的人說摻泥的是張栓子家那口子。”小石頭吸了吸鼻子,聲音低下來,“張嬸子昨兒還跟我娘誇口,說用布票扯了花布給閨女做新襖呢。”
曬穀場突然靜得能聽見遠處老黃牛的鈴鐺響。
張大山“哐當”一聲放下修犁耙的錘子,震得腳邊的玉米渣子跳起來:“這張栓子家的,前兒還來我家借篩子!合著篩子不是篩糞是篩泥?”他擼起袖子要往村口走,被小石頭娘一把拽住。
“你個大老粗湊什麼熱鬨!”小石頭娘氣得胸脯直顫,手裡的笤帚疙瘩差點砸到張大山後背上,“現在最要緊的是信用!咱平安屯的布票在三鎮轉圈,要是讓人知道摻假能換布……”她突然頓住,看了眼楊靖,聲音軟下來,“靖子,咱可不能讓老少爺們兒半年的辛苦白費。”
楊靖沒接話。
他望著鐵皮櫃上的鎖頭,鎖芯裡還卡著半根細鐵絲——那是前兒王念慈說“防君子不防小人”,特意用頂針彆進去的。
係統提示的金光在視網膜上晃了晃,他想起上個月在供銷社,馬德海翻賬本時說“你們這布票比咱的還像票”,想起王念慈在服裝廠熬了三宿,把野靛藍染缸的火候調了又調。
“怕的不是出事,是出了事沒規矩。”楊靖突然笑了,手指敲了敲鐵皮櫃,“小石頭,去喊柳河、三岔河、北屯的代表來曬穀場。劉會計,把去年冬天收糞的賬本找出來,重點是張栓子家那幾頁。”
“得嘞!”小石頭撒腿就跑,跑出去兩步又回頭喊,“靖哥,要帶廣播喇叭不?我昨兒剛給電池充了水!”
“帶!”楊靖扯著嗓子應了一聲,轉頭對王念慈道,“把你記的染布損耗本也拿來,咱們得讓大夥兒看看,每寸布都是汗珠子砸出來的。”
半個時辰後,曬穀場的老槐樹下圍了一圈人。
柳河來的趙隊長蹲在地上抽旱煙,煙屁股在泥土裡摁出個小坑:“楊小子,咱柳河的拾糞組可是你帶著立的,現在出這事兒……”
“趙叔,我這兒有本賬。”劉會計捧著個藍布包擠進來,翻開第一頁就是密密麻麻的數字,“張栓子家上月交了三十斤乾糞,兌了六十寸布。可按咱收糞時記的濕度——”他推了推眼鏡,“當時測的是七成乾,要是摻了泥,實際乾重最多二十五斤。”
“那就是騙了三寸布票?”三岔河的周寡婦掐著手指頭算,“三寸布能給娃做雙鞋幫子呢!”
人群裡炸開了鍋。
有個抱著娃的小媳婦扯著嗓子喊:“我家漢子拾糞半夜不睡覺,就圖個實在!要是騙子能占便宜,誰還願意下死力?”
楊靖站到石磨上,陽光穿過槐樹葉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影子:“大夥兒靜一靜!我楊靖今天把話撂這兒——不怕出事,就怕不立規!”他從王念慈手裡接過一遝紙,“這是《副業勞動價值評定標準試行)》,鮮奶按乳脂率分三級,乾糞按乾燥度和純度評分,藥材按年份和成色定級。以後收東西,得有三評小組——生產隊出一人,婦女會出一人,各組自推一人,當場驗貨,當場打分,當場登記!”
“那要是有人作弊呢?”張大山甕聲甕氣地問。
“當眾除名,三年不得換布!”楊靖話音剛落,張大山猛地一拍大腿:“中!我第一個舉手讚成!”
人群裡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
小石頭娘擠到前麵,把懷裡的小閨女往楊靖手裡一塞:“靖子,嬸子信你!前兒我拾了四十斤乾糞,你給評個滿分不?”
“得看嬸子的糞乾不乾!”劉會計舉著個竹篩子湊過來,“明兒首場評級就在柳河,張栓子家的糞攤竹席上,過三遍篩子,濕重當場打折!”
第二天清晨,柳河的曬穀場上飄著股混合了鬆針和糞土的味道。
楊靖蹲在竹席旁,看三評小組的人忙得腳不沾地:婦女會的李大姐捏著溫度計測鮮奶溫度,生產隊的周大爺用玻璃棒攪著奶碗看濃度,拾糞組推的老陳頭拿著篩子篩乾糞,篩下的泥渣子“簌簌”往下掉。
“我這糞肥地最猛!”有個黑瘦的老農扛著半麻袋糞衝過來,“前兒給自留地撒了半袋,白菜長得比人高!”
“猛不猛,曬乾再稱!”劉會計舉著杆秤樂,“勞動要實在,票子才硬氣!”
圍觀的人哄笑起來,老農撓了撓後腦勺,也跟著笑:“成,我回去把糞曬透了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