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靖耳尖動了動，自行車鈴鐺聲在土路上碾出細碎的響。
他望著通訊員後背上鬆江縣教育組的帆布包，後頸突然泛起涼意——上回見這號人，還是半年前查夜校私印識字卡，差點把油印機收走。
念慈，你手怎麼抖？他伸手去扶王念慈懷裡的藍布包，觸到她掌心的汗。
王念慈咬著嘴唇，目光黏在小學校那扇亮著燈的窗戶上：昨兒校長還說要把《糞筐算術》加進月考卷......
話音未落，小學院裡傳來一聲。
楊靖踮腳望去，隻見兩個穿灰布中山裝的乾部正往麻袋裡塞油印紙，校長弓著背攔在桌前，枯瘦的手攥著半本《勞動與知識》作文集：這是孩子們的作業......
作業？高個子乾部抖開一張紙，上麵歪歪扭扭寫著拾糞三斤換《乘法口訣》半頁，俺爹說比吃雞蛋劃算這是搞物質刺激！他把紙拍在桌上，還有這——他抽出張簡筆畫，張大山叉腰檢查糞堆的模樣活靈活現，旁邊批注勞動榜樣要識字擅自修改教學大綱，這是脫離政治！
楊靖的指甲掐進掌心。
他看見小石頭蹲在院門口，懷裡的空書包晃蕩著，前幾天還裝著剛換的《拚音表》，現在癟得像被抽乾了氣的南瓜。
二柱子揉著眼睛跑過來，鼻涕泡掛在嘴邊：楊哥，先生說夜校停了......
停個屁！張大山的大嗓門炸響。
他扛著鐵鍬從隊部衝過來，鐵鍁頭磕在門檻上迸出火星，上個月娃們逼得我五點就起來拾糞，現在說停就停？他撲向裝材料的麻袋，被矮個子乾部一把攔住：同誌，這是執行上級指示。
指示個棒槌！張大山脖子粗得像紫茄子，上回縣供銷社來收糞肥，還誇咱積肥量全縣第一！他突然卡住，扭頭衝楊靖喊：小楊，你不是說知識能當糞肥使嗎？
快想想招啊！
楊靖沒應聲。
他望著校長被收走的教案，腦海裡閃過趙老蔫蹲在油印組外搓手的模樣，閃過張大山打手電抄作文的剪影，閃過王念慈用紅油墨印最努力的勞動者時睫毛上沾的墨點。
他摸了摸兜裡的係統麵板——積分欄還亮著光，可現在最缺的不是積分，是理。
劉會計！他突然轉身，上月拾糞換積分的台賬帶了沒？劉會計推推眼鏡，從懷裡掏出個藍布裹著的本子，封皮磨得發亮：記著呢，光小石頭家就用三百斤糞換了《工分核算》全本。
念慈。楊靖握住王念慈的手，指腹蹭過她指尖的油墨印，今晚把娃們的作文、拚布識字卡、糞筐算術題全找出來，做成圖冊。
要讓人家看見——他喉結動了動，咱們的知識，是從泥裡長出來的。
王念慈眼睛亮了。
她把藍布包往桌上一倒，識字卡撒了半桌，紅的綠的像落了層彩糖：我這就去借李嬸的縫紉機，把拚布作品縫成冊子！她抓起張字拚布，上麵繡著金黃的麥穗，肥字，小石頭娘用糞肥袋的布縫的！
夜校的油燈熬到後半夜。
楊靖蹲在灶前燒熱水，看王念慈在縫紉機前飛針走線，碎布頭兒沾在她麻花辮上；劉會計趴在桌上抄數據，鋼筆尖在紙上洇出藍花；張大山搬來半筐紅皮蘿卜，哢哧哢哧啃著給大夥兒打氣：明兒我帶二十個家長去公社，誰敢說咱不對，我就......我就背《家長守則》！
第二天的公社大院，青石板被秋陽曬得發燙。
張大山帶著二十多個村民，像片移動的青布衣浪。
小石頭娘擠到最前頭，褲腿還沾著泥，舉起女兒的識字卡：俺們不識字，去供銷社買鹽都得求人家念標簽。
現在娃能給俺念信，能算工分，連尿素袋上的氮磷鉀都認全了——她紅著眼圈，這咋就成了？
劉會計翻開賬本，紙頁發出脆響：九月全屯積肥兩萬三千斤，比八月多五千。
為啥？
娃們說拾糞換書，比拾麥穗劃算他推推眼鏡，出勤率全公社第一，縣農業科來檢查都誇......
誇個屁！張大山突然拍桌，震得搪瓷缸子跳起來，要查就查成績！
咱小學月考平均分比中心校高五分！他從懷裡掏出張試卷，二柱子的算術題，用糞筐算體積——老師打了滿分！
會議室靜得能聽見牆根兒蛐蛐叫。
公社文教乾事推了推眼鏡，翻著王念慈做的圖冊：勞動積分換知識......變相商品交換的問題......
那改成德育評分？楊靖往前探了探身，積分不換實物，記在學生檔案裡，期末評勞動小標兵他指了指圖冊裡二柱子的作文《我爹見牛就笑》，但得讓孩子們說，他們的知識咋來的。
觀摩課那天，教室擠得像過年的大炕。
二柱子站在講台上，臉蛋紅得像熟山杏，舉著字識字卡：左邊是，右邊是——俺先生說，糞巴在土裡，才能長莊稼！他突然拔高嗓門，1斤糞=0.1分，10分=1尺布票，30尺=《新華字典》全本——所以俺爹現在見牛就笑！
全場哄笑。
校長推著黑板進來，上麵畫著柱狀圖，紅柱子標糞肥量，藍柱子標識字量，標題是歪歪扭扭的毛筆字：我們的知識，從土地裡長出來。
散場時，文教乾事拉住楊靖，手裡捏著圖冊：你們這套......能印成冊子發其他大隊不？楊靖把劉會計往前推了推：賬本他管，經驗他門兒清。
當晚，楊靖蹲在院門口剝玉米，係統麵板突然泛起金光。
他眯眼湊近——【基層教育範式】達成，解鎖鄉村課程包：可生成《勞動數學》《糞肥化學》《土地語文》係列教材。
王念慈端著熱粥出來，見他盯著空氣傻笑：又發啥呆？楊靖忙把玉米往她手裡塞，接過粥碗時悄悄把係統麵板按滅。
月光落進粥裡，晃著細碎的銀星，他望著王念慈鬢角的碎發，輕聲道：明兒得去趟縣城......買幾刀好紙。
公社辦公室裡，那摞被查抄的教案靜靜躺著。
最上麵一頁多了行紅筆批注，字跡遒勁：此路可試，望總結經驗。窗台上的仙人掌開了朵小黃花，風一吹，落了片花瓣在勞動榜樣張大山的簡筆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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