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拉機的突突聲碾過村口的土道時,李淑芬正扶著皮包靠背坐直。
她穿了件洗得發白的藍白條紋襯衫,領口扣得整整齊齊,黑布鞋尖沾著點縣城的煤灰——這是她特意挑的“下鄉行頭”,既不顯得傲氣,又不失體麵。
“到了?”她探頭往外看,老槐樹下的木牌被暮色染得發灰,“平安—李家知識銀行聯席會辦事處”幾個字倒比白天更清晰。
正想讓司機停穩些,冷不丁車頭一偏,拖拉機“哢”地刹在土埂邊。
“同誌,下車。”
李淑芬抬頭,眼前立著個黑黢黢的莊稼漢,褲腳卷到小腿肚子,胳膊上的肌肉鼓得像鐵疙瘩。
他手裡攥著根趕牛鞭,鞭梢正對著她的皮包:“咱這兒不興空手進村。要入‘知識銀行’,得先攢五分勞動積分。”
“我是縣教育局派來的試點指導員!”李淑芬下意識扶了扶眼鏡,聲音拔高半寸。
她來之前查過資料,這平安屯的“知識銀行”不過是村民自發搞的識字互助組,哪成想剛下拖拉機就被個莊稼漢攔路?
莊稼漢咧嘴笑,露出兩排白牙:“那更得懂咱的規矩。不拾糞,不識分,咋指導?”他用鞭梢指了指路邊堆著的竹糞筐,“三筐,夠你認認咱屯的地味兒。”
李淑芬的臉騰地紅了。
她教書十年,從鎮小到縣小,頭回被人要求拾糞。
正想理論,忽聽樹後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幾個紮羊角辮的小丫頭探出頭,其中一個舉著小本子喊:“張叔,我要記李老師的積分!”
“小石頭娘讓盯著呢!”另一個丫頭晃了晃手裡的鉛筆,“她今早說,外來的老師都得先當學生。”
李淑芬這才注意到,樹杈上還掛著塊小黑板,歪歪扭扭寫著“今日積分任務:拾糞鮮糞每筐+2分,陳糞+1分)”。
底下壓著張紙條,墨跡未乾:“理論聯係實際,實踐出真知——楊靖”。
“是老楊的主意吧?”
東邊牆根傳來細聲細語。
李淑芬轉頭,見個係藍布圍裙的女人正往這邊張望,懷裡抱著個紮紅繩的布包。
她身邊的小閨女拽了拽她衣角:“娘,我也想幫李老師記分!”
“噓——”女人衝閨女眨眨眼,又朝李淑芬笑,“我是小石頭娘,這閨女叫妞妞。昨兒半夜還聽副隊長在曬穀場背詞兒呢,說啥‘外來力量要本土化,得先過勞動關’。”她壓低聲音,“楊靖那小子鬼得很,怕縣裡派來的老師隻講大道理,不沾泥點子。”
李淑芬的手指捏緊了皮包帶。
她打開包,想找工作證證明身份,可瞥見包裡的《農村教育試點方案》,又頓住了——方案裡確實寫著“深入群眾,了解實際”。
再往屯裡看,曬穀場亮著油燈,十幾個孩子排著隊,手裡攥著花花綠綠的存折,正圍著個戴眼鏡的姑娘後來知道是王念慈)喊:“我要存認的‘米’字!”“我要存幫奶奶讀信的分!”
賬本攤在石桌上,墨跡從春到秋,記滿了“鐵柱他爹教修犁+5分”“二丫幫王嬸讀藥瓶+3分”。
最上麵一頁是新寫的:“知識存一分,本事長一寸——致外來夥伴”。
李淑芬喉結動了動,彎腰撿起竹糞筐。
頭天拾糞最狼狽。
她蹲在田埂邊,看著牛屁股直犯怵。
小石頭娘卻像帶自家閨女似的,拎著糞鏟湊過來:“老師,這頭牛剛拉的,熱乎!”她用糞鏟敲了敲還冒著熱氣的牛糞,“鮮糞分高,攢夠五分能換識字卡呢——前兒個我家小石頭用十分換了本《乘法口訣》,樂得直蹦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