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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仙殞凡塵·天地悲(1 / 2)

日子在琅妃日漸沉重的病體與冷宮的寂寥中緩緩推移。自那場沉重的托付之談後,采薇與星萍心緒低沉多日,然二人將悲戚深藏,照料琅妃愈發儘心竭力,仿佛欲將滿腔不舍儘數傾注於每一細微舉止之中。

一日午後,難得的暖陽透過窗欞,在冰冷地麵上投下幾方明亮光斑。琅妃難得精神稍振,倚於床頭,見采薇在窗下縫補一件舊衣,星萍則小心翼翼擦拭著僅餘的幾件尚算完好的瓷器。月烏依舊蜷伏在琅妃腳邊閉目養神,墨色皮毛在日光下泛著緞子般的光澤。

“咦?”星萍擦拭的動作驀地停住,雙目陡然圓睜,指向月烏的背脊,語帶驚詫,“那……那是何物?竟有如此碩大之蚊!”

采薇聞聲抬首,循星萍所指望去,麵色亦是一凜!隻見月烏光滑的墨色皮毛之上,赫然趴伏著一隻蚊蟲!然此蚊,絕非尋常!

其體型足有常蚊三倍之巨!通體呈現一種奇異的、半透明的墨玉質感,隱隱可見其內有極細微、如金絲般的紋路緩緩流動。最引人矚目的是其雙翅,邊緣異常平滑,薄如蟬翼,於陽光下折射出淡淡的七彩虹光。其口器亦非針管狀,卻似一根細小的、泛著幽冷金屬光澤的金針。

“天啊!如此碩大!這……莫非是成了精怪?”星萍驚呼,下意識執起手邊雞毛撣子,便要上前驅趕,“速速離去!休得叮咬月烏!”

“且慢!”琅妃虛弱卻清晰的聲音響起。

就在星萍持撣近前之際,那奇異蚊蟲似被驚擾,僅微微振翅,發出一聲微不可聞卻異常清越的“嗡”鳴,身軀卻紋絲未動,依舊穩穩伏於月烏背上,仿佛此處乃其最安穩的棲所。更奇的是,它對近在咫尺的“獵物”全無攻擊之意。

采薇亦放下手中針線,警惕觀望,低聲道:“娘娘,此物甚為蹊蹺,是否驅離為宜?”

然而,琅妃的目光並未停留在阿渺身上,而是投向了月烏。隻見那一直閉目養神的黑貓,在星萍靠近時,隻是懶洋洋地掀開眼皮一道縫隙,金色瞳孔淡淡瞥了一眼背上那“不速之客”,隨即又闔上雙眼,甚至還微微調整姿態,讓阿渺伏著更舒服些。那姿態,分明是默許!甚至帶著一種近乎無視的縱容。

琅妃心中一動。月烏來曆神秘,性情孤傲清冷,尋常蚊蟲根本近不得它身,稍有靠近便會被無形氣勁震開或直接震碎。能得月烏如此“縱容”的存在,絕非尋常!

她凝眸仔細打量著那隻奇異的蚊子。它靜靜伏在那裡,墨玉般的身體隨著月烏的呼吸微微起伏,那根金針般的口器也收斂著,不見絲毫攻擊性。一種莫名的、難以言喻的感覺湧上琅妃心頭。她雖已失去仙家記憶,但靈魂深處那份對天地萬物平等視之的天性依舊存在。她在這小小生靈身上,感受到的並非邪氣,而是一種……新生的、懵懂的、帶著月華般清冷氣息的純粹靈性。

“采薇,星萍,放下撣子。”琅妃的聲音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你們看,月烏都未曾驅趕它,可見它並無惡意。”

星萍舉著雞毛撣子,有些猶豫:“可是娘娘,它這麼大個兒,萬一咬人…”

“它若要咬人,早該撲過來了。”琅妃微微一笑,那笑容雖蒼白,卻帶著一種洞悉的平和,“它既選擇依附月烏,又安分守己,便隨它去吧。這深宮寂寥,多一個生靈,也多一分生氣。”

她頓了頓,目光柔和地落在阿渺身上,仿佛在看一個迷途的孩子:“況且,萬物有靈,它生得如此奇異,或許也是它的造化。我看它身形雖巨,卻顯得渺小,在這天地宮闕間,不過微塵一粒……便叫它‘阿渺’吧。”

“阿渺?”星萍重複著,覺得這名字倒是貼切又新奇。

就在琅妃話音落下的瞬間,蚊子那一直安靜的身體幾不可查地顫動了一下!它似乎感應到了什麼,細長的腿輕輕動了動,那墨玉般的複眼微微轉向琅妃的方向。冥冥之中,一絲極其微弱、卻無比清晰的因果之線,在琅妃與這隻因月烏仙血而生的異蚊之間,悄然連接。從此,它不再是“那隻蚊子”,它有了名字——阿渺。這個名字,仿佛一道烙印,刻入了它初生的靈識之中。

“阿渺?”采薇也試著喚了一聲,帶著一絲好奇和試探。

阿渺似乎聽懂了,它沒有飛起,隻是輕輕振動了一下那對虹光流轉的薄翼,發出一聲更輕微、更悅耳的嗡鳴,仿佛在回應。

琅妃臉上的笑意更深了些,帶著一種發自內心的接納:“好了,以後它便是我們這裡的一員了。你們待它,便如同待月烏一般,不必驅趕,也不必刻意驚擾,順其自然便好。”

采薇和星萍麵麵相覷,雖然心中仍有疑慮,但見娘娘如此說,月烏也毫無反應,便也隻好放下了戒心。星萍更是忍不住好奇心,湊近了些仔細打量阿渺:“娘娘說得對,仔細看看,它還挺…漂亮的?這翅膀像琉璃做的似的。”

最初的幾天,采薇和星萍對阿渺依舊保持著幾分警惕和好奇,暗中觀察著這隻被娘娘賜名、被月烏默許的奇異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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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很快發現了阿渺的與眾不同之處:

阿渺從未試圖叮咬過任何人,包括琅妃、她們自己,甚至冷宮裡偶爾竄過的老鼠。它對活物的血液似乎毫無興趣。這讓她們放下了懸著的心。

阿渺好似聽得她們說話,說外麵危險,它就隻一直待在冷宮之中。白天,它絕大部分時間都安靜地趴在月烏的背上,仿佛在汲取溫暖和某種能量。偶爾會飛到琅妃床榻附近的窗欞上停留片刻,但絕不會飛出這座冷宮的破敗殿門。它的世界,仿佛就隻有這方寸之地。

最奇異的發現,是在夜晚。

某個星月皎潔的夜晚,星萍起夜。她迷迷糊糊地走到外間,借著窗外透進來的月光,習慣性地想看看娘娘是否安睡。目光掃過月烏常臥的角落,她猛地頓住了,睡意瞬間飛到了九霄雲外!

隻見在清冷的月華下,阿渺正懸浮在離地三尺的空中!它並非隨意亂飛,而是以一種極其緩慢、帶著某種奇異韻律的姿態,在月光最盛的一小片區域內上下沉浮、緩緩盤旋。最讓星萍驚愕的是,阿渺那墨玉般的身體,在月光照耀下,竟散發出一種極其微弱、卻清晰可見的、如同螢火蟲般的柔和光暈!那光暈並非一成不變,而是如同呼吸般明滅閃爍,尤其是它翅膀邊緣和身體內部那些細微的金色紋路,更是流淌著絲絲縷縷的、比星塵還要細碎的銀輝!

“采薇姐!采薇姐!快來看!”星萍捂著嘴,壓低聲音,激動地拉扯著剛被驚醒的采薇。

兩人屏住呼吸,躲在門簾後,瞪大了眼睛看著這不可思議的一幕。

“它在……做什麼?”采薇的聲音充滿了難以置信,“發光?像……像是在吸收月光?”

“對對對!”星萍連連點頭,眼睛亮晶晶的,“你看它轉圈的樣子,像不像…像不像書裡說的練功?它在‘修煉’!這隻蚊子真的在修煉!”

阿渺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對兩位侍女的窺探毫無察覺。它專注地引導著那稀薄的月華之力,笨拙地融入自己新生的身體。每一次成功的“吞吸”,都讓那層籠罩它的光暈稍微明亮一絲絲,身體內部的能量流動也似乎更順暢一分。這過程緩慢而艱難,卻充滿了新生的執著。

一連幾晚,采薇和星萍都悄悄觀察,發現隻要月光明亮,阿渺必定會出來進行這種“月下修煉”。它不擾人,不傷人,隻是安靜地、執著地追逐著那點微末的月華。漸漸地,她們最初的驚懼完全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驚奇和隱隱的喜愛。她們開始習慣阿渺的存在,如同習慣月烏一樣。

“娘娘說得真對,萬物有靈。”采薇看著窗外月光下那點微弱的、努力閃爍的“小星塵”,輕聲感歎,“阿渺它……也在努力活著呢。”

星萍托著腮,眼神中帶著一絲向往:“是啊,它雖然小,可活得比咱們這冷宮……好像還有盼頭些。”這話出口,兩人都沉默了,不約而同地望向內室床上那日漸消瘦的身影,眼中蒙上憂慮的陰影。

琅妃自然也知道了阿渺的奇異之處。采薇和星萍帶著驚奇向她描述時,她隻是靜靜地聽著,蒼白的臉上帶著一絲了然和淡淡的欣慰。她沒有多問,也沒有解釋,仿佛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她偶爾會在精神稍好的時候,看著趴在月烏背上如同墨玉雕飾般的阿渺,眼神溫柔而深遠,仿佛透過它,看到了某種更宏大、更玄妙的生命軌跡。

月烏依舊沉默,但它對阿渺的默許,以及阿渺對它的依賴,形成了一種無聲的默契。冷宮深處,這對奇異的組合——曾經守護仙君的玄金虎與因它一滴血而開啟靈智的凡蚊——在琅妃慈悲的庇護下,共同守望著這盞即將熄滅的生命之燈,也在這死寂的囚籠中,各自掙紮著,尋求著屬於自己的一線微光。

阿渺的存在,如同一顆意外落入死水的微小石子,雖激不起滔天巨浪,卻也在冰冷的絕望中,漾開了一圈帶著奇異生機的漣漪。

冷宮的氣息,一日比一日更沉,仿佛連空氣都凝固成了沉重的鉛塊。琅妃的生命之火,在仙法反噬的侵蝕下,已如風中殘燭,搖曳欲熄。那日咳出的黑血,如同不祥的烙印,昭示著終局將近。

采薇和星萍日夜守候,眼窩深陷,強忍著悲痛,用儘一切方法試圖挽留那一點微弱的生機,卻隻是徒勞。月烏寸步不離地趴在琅妃枕邊,金瞳中的神采日漸黯淡,隻剩下無邊無際的悲傷和一種近乎凝固的守護意誌。它不再舔舐傷口,不再發出任何聲音,隻是將溫熱的身體緊緊貼著琅妃冰涼的手,仿佛要將自己殘存的生命力渡給她。

阿渺似乎也感應到了什麼。它不再執著於月夜修煉,大部分時間都靜靜停在琅妃的枕畔,或是月烏的頭頂。墨玉般的身體散發著極其微弱的、如同呼吸般明滅的柔光,那光不再是清冷的月華,反而帶著一種溫暖的、哀傷的色調。它那初開的靈智裡,充滿了對“溫暖源頭”即將消逝的恐慌與不舍。琅妃賜名時結下的那絲因果線,此刻如同無形的弦,被即將到來的永彆繃緊,發出無聲的悲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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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的皇帝站在禦書房的窗前,望著西北角那片被宮闕陰影籠罩的冷宮方向,眉頭緊鎖。對於琅妃,他的感情極其複雜。她是助他登基的關鍵“奇人”,也是知曉他奪嫡路上諸多隱秘的“隱患”。他給予冷宮庇護,是彰顯“仁厚”,也是確保“無害”。但此刻,聽聞她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一種超出他算計的情緒悄然滋生——那是一種對“非人”存在消逝的莫名悸動,一絲源於人性本能的、對生命凋零的悲憫,甚至……還有一點點對當年那個風華絕代、手段通玄的“仙人”的遙遠追憶。

“終究……是朕欠她一份人情。”皇帝低聲自語。幾經猶豫,他喚來心腹太監:“去京郊白雲觀,請白雲道長入宮一趟。”他終究無法親自踏足那象征失敗與汙點的角落,隻能以這種方式,償還一絲心債,也徹底了結這段塵緣。

白雲道人接到旨意時,正與澄心在後山采藥。聽聞是冷宮那位奇人,他心中一動,立刻想起了一側傳聞。

傳聞皇位上的這位身為皇子時,奪嫡之路萬分凶險,幸得一奇女子謀劃相助,才得以榮登大寶。那女子出身神秘,通曉陰陽卜筮之術,曾在太子黨羽設下絕殺陷阱時,以一道符咒逆轉局勢,救他於千鈞一發;又於宮闈傾軋中,借星象推演,指點他避開政敵暗箭,步步為營。她容顏絕世,眸若寒星,舉手投足間自有仙風道骨,世人皆稱其“琅仙子”,謂其能呼風喚雨、移山填海。然而新帝登基後,她雖被封為琅妃,卻因知曉太多奪嫡秘辛——諸如暗害手足、勾結外藩等陰私——漸成帝王心頭之刺。加之她性情孤高,不屑逢迎,終被尋了由頭廢黜,從此幽禁冷宮,再無音訊……

他囑咐澄心等人看顧道觀,立刻隨太監入宮。

踏入冷宮的那一刻,饒是白雲道人見多識廣,心性沉穩,也被眼前的景象和氣息所攝。

破敗的宮殿,冰冷的空氣,濃重的藥味混合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生命本源枯竭帶來的腐朽氣息。

榻上之人形銷骨立,麵色灰敗如金紙,呼吸微弱得幾不可聞。她的身體仿佛一個巨大的漏鬥,生命精氣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流逝。然而,在她近乎枯竭的軀殼深處,白雲道人以入境修為,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絲正在消散的、極其精純卻又無比虛弱的……非人本源!這絕非凡俗!他心中劇震。

那隻守在榻邊的黑貓,更是讓他瞳孔微縮!墨色的皮毛下,他感受到一股浩瀚如淵卻沉寂如死海的力量!這力量帶著古老、威嚴與守護的意誌,但同樣被深重的創傷和難以言喻的哀傷所侵蝕,如同被封印的火山。貓?這分明是某種強大存在的化形!然而其本源同樣受損嚴重,靈光黯淡,連基本的溝通都無法做到。

最讓他驚奇的是那隻停在枕畔的奇異蚊子!墨玉般的身體流淌著細微的金紋,薄翼邊緣泛著虹光,散發著一種微弱卻精純的、與月華同源的靈性波動!這分明是開啟了靈智、踏上修煉之途的精怪!而且,他隱約感覺到這隻小蟲與榻上女子之間,存在著一絲極其微妙的因果牽連。

兩個侍女麵容憔悴,眼神中充滿了絕望和麻木,是這悲涼畫卷中最真實的凡人底色。

白雲道人心中掀起驚濤駭浪!冷宮、垂死的奇女子、化形的強大守護獸、開啟靈智的異蚊……這絕非尋常!他立刻上前,恭敬地為琅妃診脈,同時暗中運起靈力探查其本源。

結果讓他悚然心驚!琅妃的肉身衰敗隻是表象,真正的根源在於她體內那股精純本源正在不可逆轉地潰散、歸於天地!那是一種超越了凡俗生死概念、觸及“道”之本源的消亡!他隨身攜帶的、被譽為道門神藥的“九轉固元丹”,對凡胎肉體的傷勢有奇效,此刻他毫不猶豫地取出一顆,試圖以精純藥力溫養琅妃的心脈。

然而,丹藥入口,那精純的藥力如同泥牛入海,根本無法融入那正在消散的本源,僅僅讓琅妃灰敗的臉上泛起一絲極其短暫、如同回光返照般的微紅,便再無作用!本源依舊在流逝!

他又將目光投向月烏,取出一粒丹藥:“這位……尊駕,此丹或可固本培元,請……”

月烏隻是抬起眼皮,淡漠地看了他一眼,金瞳中毫無波瀾,又緩緩閉上。它對這丹藥毫無興趣,或者說,它深知這凡俗丹藥對自己和主人的傷勢,杯水車薪,毫無意義。它所有的力量,都用在最後的守護上。

白雲道人拿著丹藥的手僵在半空,心中一片冰涼。他修為高深,在人間已是頂尖人物,此刻卻深深感到了無力!麵對這種源自更高層次的本源崩解,他的手段,渺小得可笑!他隻能眼睜睜看著生命流逝,看著那神秘的本源歸於虛無。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寂中,琅妃的眼睫忽然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她似乎耗儘了最後的力氣,緩緩睜開了眼睛。那雙曾經清澈溫潤的眸子,此刻已渾濁不堪,卻依舊帶著一種洞悉的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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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目光掠過滿眼含淚、強忍悲聲的采薇和星萍,落在月烏身上,最後,竟落在了懸停在空中的阿渺身上,停留了一瞬,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溫柔與……了然。

然後,她極其艱難地,將目光轉向站在門口陰影處、臉色複雜的皇帝,以及一臉凝重、束手無策的白雲道人。她的嘴唇翕動著,聲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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