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年味漸濃,處處張燈結彩,人聲鼎沸,妖魔作亂的陰影似乎已為這鋪天蓋地的喜慶所衝淡。白雲觀內亦顯得格外清靜。
孟府管家傳來夫人“憂思成疾”的消息,令孟青雲心頭驟然一緊,交織著沉重的愧疚、心痛與無力。碧落的話語在他心中回響,他深知陶謙的怨念扭曲了其看待今生父母的視線。他清晰地憶起孟雋德嚴厲中偶現的關切目光,亦記得張氏雖絮叨卻在病榻前徹夜守護的倦容。他們的愛意真實不虛,然這份愛落在一個靈魂深處深植前世仇怨的兒子身上,注定充滿誤解與煎熬。
他佇立於庭院之中,遙望山下孟府所在的方向,內心激烈鬥爭。陶謙的記憶在胸中翻湧,警示他孟雋德即為仇讎,提醒他張氏本是其摯愛,乃為仇人所欺蒙,必須向其揭示真相!此般情境之下,他何以孟家子嗣的身份自處?如何承受那份親情?如何回饋那份恩義?這無疑是對陶謙在天之靈的褻瀆。恐懼與抗拒如同冰冷的藤蔓,將他緊緊纏繞。
與此同時,屬於孟青雲的那部分靈魂亦在痛苦掙紮。那是十八載晨昏相伴、名為父母之人!他清晰記得父親執手教習文字時那寬厚溫暖的掌心,亦難忘母親柔聲勸飲湯藥時的低語。管家所稟“憂思成疾”的消息,宛若芒刺紮進孟青雲柔軟的心房。他畏懼歸返,畏懼直麵那難以彌合的撕裂之感,更畏懼目睹雙親眼中因己而生的沉痛哀傷。
“我…想回去一趟。”孟青雲的聲音乾澀,帶著濃重的掙紮,對碧落說,“過個年。我…想試試,就試試看…能不能…隻做孟青雲。”這句話用儘了他所有的勇氣。
碧落清冽的目光刺透他靈魂深處的風暴。她窺見陶謙怨念構築的寒冰壁壘,也捕捉到壁壘裂隙間,屬於孟青雲那份對父母親情的深切渴望與灼人愧疚。那壁壘森然,幾乎要碾碎這年輕的魂魄。她微微頷首:“直麵心魔,方為解脫之始。去麵對,去感受,去分辨何為真實,何為怨障。此乃你必經之路。”她目光掠向山下,“我隨你同往,一則護你修行,二則…旁觀者清。”
孟青雲猛地望向她,眼中激蕩著感激與一種難言的悸動。一位仙子竟願涉足凡塵濁世,陪他直麵這最難堪的家事?這無聲的支撐,如同寒夜篝火,予他一絲對抗內心冰封的暖意。“多謝仙子!”他鄭重行禮。
他尋到澄心。澄心正專注擦拭灶台,聽聞孟青雲歸家過年,立時綻開大大的笑容,眼睛亮得映出灶火:“回家好啊!過年好!有好多好吃的!爹娘肯定想你啦!”當孟青雲邀他同行,澄心卻毫不猶豫地搖頭,笑容溫暖又帶點孩子氣的執拗:“我不去啦,我在這兒等你們回來。觀裡過年清靜,王伯應承給我做油角吃!青雲,你記著給我捎糖葫蘆呀!”澄心那純粹簡單的歡欣,如同帶著灶火暖香的一縷清風,暫時拂散了孟青雲心頭的陰霾。
踏入孟府大門,熟悉的陳設與濃鬱的年節氣息撲麵而來。孟雋德和張凝紅早已候在院中。望見孟青雲的身影,張氏眼圈倏地紅了,快步上前,聲音裡滾著哽咽:“雲兒!我的兒!你可回來了!”她伸手想觸碰兒子,卻又因孟青雲近月的疏離冰冷而遲疑,手臂懸在半空,眼底盛滿毫不掩飾的思念、擔憂與小心翼翼的期盼。她麵容確顯憔悴,眼下烏青訴說著真實的憂思難眠。
孟雋德立在一旁,身形比從前佝僂了些。他凝視兒子,眼神複雜——有久彆重逢的激動,有見其清減的心疼,更深處卻積著濃得化不開的憂慮與一絲難以捕捉的猶疑。他向前兩步,聲音低沉,帶著父親的威嚴,卻也透出隱約的疲憊與沙啞:“回來就好。你母親…日夜念著你,身子都熬壞了。”目光轉向孟青雲身後的碧落,帶著驚異與敬畏,忙拱手道:“仙師駕臨,寒舍生輝!犬子頑劣,承蒙仙師照拂了!”
孟青雲望著母親憔悴的麵容與眼中滾動的淚光,望著父親眉宇間刀刻般的憂慮與鬢角新添的白發,屬於孟青雲的那部分靈魂劇烈地絞痛起來。陶謙的怨念在心底瘋狂叫囂“虛偽!騙子!”,但眼前父母眼中那份沉甸甸的愛和痛苦是如此真實,真實得讓他無法再用怨念去徹底否定。他喉頭發緊,鼻尖酸澀,竭力壓下翻湧的複雜心緒,對著父母深深跪倒叩首,聲音帶著壓抑的顫抖:“父親,母親,兒子……回來了。勞你們……掛心了。”他接受了孟父和母親攙扶的手,動作略顯僵硬,語氣卻已不複往日的冰冷抗拒,那份疏離裡,摻雜了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愧疚與掙紮。
碧落將一切儘收眼底。孟氏夫婦的關切與憔悴是真,孟青雲內心的激烈撕扯也是真。她微微頷首回禮:“叨擾了。”
接下來的幾日,孟府熱鬨非凡。廊下新掛起的簇簇紅燈籠,映得庭院裡一片暖融融的喜氣。仆從們踩著梯子更換門楣上的舊桃符,新寫的墨字在風中微漾,散發著鬆煙清香。廚房裡從早到晚蒸騰著氤氳熱氣,臘魚臘肉的鹹鮮、炸年貨的酥香、蒸年糕的甜糯交織升騰,彌漫開來,連空氣都浮動著年節將近的忙碌氣息與熱切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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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氏自打見了兒子,病氣便褪了大半,親自領著丫鬟婆子清點庫房,翻檢各色錦緞綢料趕製新衣,又將新添置的細瓷碟碗、水磨年糕、上好蜜餞一一檢視過目,忙得足不點地。眉間那縷愁緒,也悄然化開了。
孟老爺雖依舊沉默寡言,卻也首肯了管事將府邸各處擦拭一新,甚至吩咐在庭院角落移來幾株應景的早梅。府裡上下都在為即將到來的除歲迎新奔忙,人人臉上都漾著一絲喜氣。唯有孟青雲,在這片喧騰的熱鬨裡,身影卻格格不入,透著疏離。他偶爾出現在回廊下,看著仆役們掛燈籠、貼窗花,眼神卻似蒙著薄霧,辨不清情緒,仿佛這喧鬨是他們的,而自己被一層無形的隔膜困在另一處天地。
碧落冷眼覷著,將這份刻意的遊離,連同孟氏夫婦眼中時而流露、又迅速被年節氣氛掩蓋的憂色,都不動聲色地納入眼底。
孟青雲每日在碧落看護下修習《養神蘊靈訣》,玉簡功法帶來的清寧之氣正緩慢梳理他混亂的神魂。麵對父母,他不再刻意冰冷抗拒,但那份親近間始終橫亙著無形的屏障。他會回應張氏小心翼翼的關心,會陪孟雋德下盤棋,努力扮演一個“正常”歸家的兒子,然而眼底深處的糾結與痛苦從未消散。他如同行走在刀尖,一邊是今生父母拳拳愛意,一邊是前世仇怨熊熊烈火,每一步都承受著撕裂般的痛楚。
孟雋德與張凝紅則敏銳捕捉到了兒子態度細微的轉變。雖仍顯生疏,卻已非拒人千裡的冰冷。這令他們欣喜萬分,待兒子越發小心翼翼,唯恐觸動其敏感心弦。孟雋德絕口不提功名仕途,隻問些觀中起居;張氏也咽下囑咐嘮叨,默默為兒子備下他愛吃的點心。他們的愛笨拙壓抑,卻無比真實,帶著近乎卑微的討好。
除夕家宴,氣氛比往年多了幾分小心翼翼的“溫情”。
窗外爆竹震天,煙花絢爛。
酒過三巡,看著兒子沉默的側臉,孟雋德心中積壓許久的憂慮終於忍不住了。他放下酒杯,聲音低沉,帶著一個父親最深沉的擔憂:“雲兒…你告訴爹,之前……你是不是……撞見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了?”他斟酌著詞句,生怕刺激到兒子,“爹知道你心裡苦,自打去年…你就像變了個人……”他眼中是深切的恐懼和痛心,他寧願相信是惡鬼作祟,也不願相信兒子是本性變得如此疏離冷漠。
張凝紅也緊張地看著兒子,眼中含淚:“雲兒,有什麼委屈你跟娘說,彆憋在心裡啊!爹娘…爹娘看著你這樣,心都要碎了…”
孟青雲握著酒杯的手猛地收緊,指節發白。陶謙的怨念如同被點燃的炸藥,瞬間在他腦中轟鳴!外邪侵擾?怨氣不散?他們竟然如此揣測!他們根本不知道,那個讓他們如此恐懼的“外邪”,那個“怨氣不散”的冤魂,就在他們兒子體內!就在此刻聽著他們說話!巨大的荒謬感和被誤解的憤怒幾乎要衝破理智。他感到一股冰冷的戾氣直衝頭頂。
就在這時,一股精純溫潤的涼意從碧落方向傳來,如同醍醐灌頂,瞬間壓製了那翻騰的怨念,讓他瀕臨失控的魂念重新穩定。碧落平靜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帶著無聲的提醒:穩住。這是孟雋德,一個擔憂兒子的父親,不是仇人。
孟青雲胸膛劇烈起伏,額角滲出細密冷汗。他閉上眼,強行壓下腦海裡陶謙的嘶吼,再睜開時,眼底是深不見底的疲憊與一種近乎悲涼的清醒。他看著眼前憂心忡忡的父母,心中那堵由怨念築成的高牆,似乎無聲地裂開了一道縫隙。他看到了牆外,是兩雙盛滿真實愛意與痛苦的眼睛。這份愛,沉重、笨拙、帶著誤解,但它……是真的。
他放下酒杯,聲音沙啞得厲害,卻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平靜:“父親,母親,沒有外邪,也沒有怨靈纏身,兒子……已經好了……。”他頓了頓,迎上父母愕然不解的目光,“兒子在白雲觀……已拜白雲道長為師,決心……踏上修行之路。”他選擇了一個相對溫和的表述,避開了前世今生驚世駭俗的真相。
如同寂靜中的驚雷!
孟雋德手中的酒杯“啪”地一聲墜地,摔得粉碎。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儘,嘴唇哆嗦著:“修……修道?”眼中翻湧著巨大的震驚、難以置信,以及夢想徹底坍塌的茫然。他一生雖無大成就,卻始終篤信“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他傾注全部心血培養的兒子,竟要去當道士?!小兒子孟慶霖至今沒有恢複元氣,此生怕難有起色,這唯一能指望的兒子卻要修道遁世,一股脊骨發寒的宿命感猛地攫住了他。
張凝紅也死死捂住嘴,發出一聲短促的抽息,淚水瞬間滾落。修道?那豈非意味著兒子要永生永世離開他們,斬斷塵緣?這比性情大變更令她如遭雷擊!那是她懷胎十月、含辛茹苦養大的骨肉啊!
廳堂內死一般寂靜,唯有窗外隱約的爆竹聲,襯得屋內空氣凝滯如鐵。孟雋德看著兒子平靜卻決然的眼神,再瞥向旁邊那位氣質出塵、顯然支持兒子決定的碧落仙子,巨大的無力與痛苦席卷了他。他終於明白,兒子並非邪祟所迷,而是自己選擇了這條不歸路。他半生的擔憂、期盼、規劃……在這一刻都顯得如此蒼白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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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孟雋德仿佛被抽乾了所有力氣,頹唐地靠向椅背,嘶啞的聲音如同砂紙摩擦:“修……道……也好……也好…”他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每一個都重若千鈞,“白雲道長……是得道高人……你……你跟著他……爹……娘……隻盼你……平安……”他終究說不出“支持”,但這份沉重的、浸透無儘失落卻依舊退讓的“接納”,比任何話語都更清晰地昭示著一個父親的愛——即便無法理解,即便痛徹心扉,也選擇尊重兒子的抉擇。
張凝紅則伏在桌上,肩頭聳動,壓抑地啜泣起來。那是一個母親麵對兒子“遠行”、夢想驟然碎裂時最真實的悲慟。
孟青雲望著父親瞬間蒼老頹敗的麵容,聽著母親壓抑的哭聲,心中那堵冰牆轟然塌陷了一大片。沒有虛偽的算計,唯有赤裸裸的愛與痛。這份痛,是他親手帶來的。他站起身,對著父母深深一拜,聲音哽咽:“父親,母親……兒子……不孝。”他無法再言,轉身快步逃離了這彌漫著巨大悲愴的廳堂,他急需空間去消化這洶湧而至的、交織著愧疚、釋然與更深迷茫的心緒。
碧落看著孟青雲踉蹌離去的背影,清冷的眼底深處,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孟氏夫婦那份沉重卻真實的父母之愛。她再看向孟青雲時,目光中多了一絲複雜。廣陵的魂魄碎片寄居於此,而承載它的,卻是一個掙紮在雙重身份與沉重親情中的少年。這份因果,比她預想的更為糾纏。她感知到孟青雲體內,那絲屬於廣陵的魂魄碎片,在父母悲痛的衝擊下,似乎也泛起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帶著茫然與波動的漣漪。
大年初一,天還未亮透,寒意刺骨。白雲觀山門前已是人聲鼎沸,燭火通明。虔誠的香客們裹著厚厚的棉衣,摩肩接踵,隻為搶上那象征一年好運的“頭炷香”。喧囂和期盼,在山門前蒸騰。
山腳下的村落裡,小桃月扒在自家院門縫上,眼巴巴地望著山上隱約的燈火,小臉凍得通紅。她早就聽說搶到頭香有多靈驗,多想為爹娘求個平安順遂啊!可爹爹嚴厲地囑咐過她:“丫頭,人太多太亂,擠丟了可咋辦?乖乖在家!”說完就裹緊棉襖,加入了上山的人流。
聽著外麵熱鬨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桃月的心像被小貓爪子撓著。小孩心性終究占了上風。她跺了跺腳,披上自己的小花襖,像隻靈巧的小鹿,悄悄溜出了家門,一頭紮進了黎明前最濃的黑暗裡。
她知道一條很少有人走的、通往白雲觀後門的小路。這條路陡峭難行,荊棘叢生,平日裡隻有砍柴人偶爾涉足。但桃月不怕,她從小在山野間長大,膽子大得很。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黑暗中摸索著,心裡隻有一個念頭:快點到觀裡,搶在所有人前麵!
不知走了多久,天邊終於泛起一絲魚肚白。桃月抬頭,已經能看到白雲觀飛簷的一角在朦朧的晨光中顯現了!她心中一喜,加快了腳步。然而,就在她踩到一塊覆著薄霜的鬆軟石塊時,腳下猛地一滑!
“啊——!”一聲短促的驚叫劃破了山林的寂靜。小桃月整個人順著陡坡滾了下去,重重地撞在一棵老鬆樹的根上才停下。右腳踝傳來鑽心的劇痛,她試著站起來,卻疼得小臉煞白,眼淚瞬間湧了出來。
“嗚……好疼……”腳踝肉眼可見地腫了起來。更糟糕的是,她的小花襖被荊棘劃破了好幾處,冷風嗖嗖地往裡灌。又疼又冷又怕,周圍是寂靜的山林,偶爾隻有幾聲寒鴉啼叫。小桃月抱著受傷的腳,蜷縮在樹根下,無助的淚水大顆大顆地滾落。她不敢大聲哭喊,怕引來野獸,也怕被壞人聽見。時間一點點流逝,寒冷和恐懼像冰冷的蛇,纏繞著她小小的身體。
天色終於徹底亮了起來,山間的霧氣開始升騰。白雲觀後院的門“吱呀”一聲打開,澄心像往常一樣,挑著兩個空水桶,準備去後山山泉挑水。這是他的晨課,風雨無阻,年節亦如是。
他沿著熟悉的小徑走著,腳步沉穩,呼吸均勻。他的心思全在腳下的路、肩上的桶,以及待會兒要劈的柴、要燒的火上。山林的清冷空氣,鳥雀的晨鳴,都讓他感到一種踏實的寧靜。
走到半山腰一處相對平緩的地帶時,澄心的腳步頓住了。他敏銳地聽到了細微的、壓抑的抽泣聲。他循聲望去,在一棵虯結的老鬆樹下,看到了蜷縮成一團的小小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