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雲道長沉默片刻,緩緩道:“雛鷹終需離巢,方能翱翔九天。磨難亦是淬煉。仙子護他之心,貧道理解。然過度的保護,或許反成桎梏。況且……”他頓了頓,意有所指,“仙子隻能護他一時,護不了一世啊。”
碧落的身形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僵。冥王那冰冷的“半年之期”如同枷鎖般再次勒緊她的心神。她沒有回答白雲道長的問題,隻是那目光,變得更加深沉而複雜。
“他的路,終究要他自己走。”白雲道長最後說道,語氣帶著一絲看透世事的滄桑,“我們能做的,或許隻是在風雨真正到來之前,為他,也為這世間值得守護之物,多築起一道籬笆,多尋一處避風之所罷了。”他說完,對著碧落微微頷首,欲轉身離去。
就在這時,一陣略顯急促卻依然帶著點木然氣息的腳步聲打破了竹林深處的寂靜。隻見澄心步履匆匆地穿行在竹影間,他身後跟著眼睛紅腫、臉頰上還帶著未乾淚痕的桃月。少女往日如小太陽般明媚的臉龐此刻黯淡無光,緊緊抿著唇,低著頭,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透著一股巨大的委屈和茫然。澄心則是一反平日的遲鈍,眉頭緊鎖,臉上是罕見的、清晰可見的焦急,甚至帶著一絲……怒意?
“師父!”澄心一眼看到還未走遠的白雲道長,立刻拉著桃月快步上前。他聲音有些發緊,少了往日的平板,多了急切,“師父,弟子有事相求!”他的目光下意識地掃過一旁靜立的碧落仙子,微微頷首算是行禮,但全部心神顯然都在身邊的桃月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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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雲道長停下腳步,看著自己這個向來情感淡薄、如古井無波的弟子此刻臉上那幾乎稱得上是“生動”的焦急,以及旁邊哭成淚人的桃月,心中已猜到了幾分。他溫和地問道:“澄心,桃月,這是怎麼了?桃月丫頭,誰欺負你了?”
桃月聽到道長的聲音,再也忍不住,“哇”的一聲又哭了出來,像是找到了依靠,抽噎著說不出完整的話。
自從孟青雲去歲歸家料理俗務,便一直忙碌未返。澄心與桃月相伴勞作、閒話家常,竟如凡塵俗世中的尋常人家,觀中師兄與孟青雲所曆的鬼怪奇談,於二人而言恍如聽聞的故事。這份情誼,亦在這溫火慢燉般的尋常光景裡,愈發堅實厚重。
近來數日,白雲觀後山那片澄心慣常打坐、劈柴、間或被桃月纏著閒談的青石平台,卻顯得格外空寂。山風依舊穿林拂竹,送來草木清氣,鳥鳴也依舊清越婉轉,但澄心卻覺此處——缺了某種慣常的聲響。一種難以言喻的空落之感,如細細藤蔓,悄然攀上他素來平靜無波的心湖,漾開微瀾。
往日此時,桃月那清脆如銀鈴的笑聲,總比人影更早抵達,伴隨她輕快地蹦跳而來,宛如一輪小太陽驟然照亮這片清幽之地。她會嘰嘰喳喳地講述山下村裡的趣聞軼事——誰家新娶了媳婦,誰家的小狗添了崽,末了還不忘抱怨幾句她娘的嘮叨。澄心大多時候隻是默然靜聽,偶爾回應一聲“嗯”或點點頭。桃月從不介意,她似乎隻需一個傾聽的對象,一個能讓她肆意傾吐快樂與煩惱的“澄心哥哥”。
可桃月已經連著四日不見蹤影。
首日,澄心以為她家中事務纏身。
次日,他望了望天光,思忖許是雨濕路滑。
第三日,他劈柴的節奏慢了下來,目光不時飄向山下的路徑。
第四天午後,竹影婆娑,澄心獨坐青石,指尖拈著一塊桃月上回偷偷塞給他的、已然發硬的麥芽糖,卻始終沒有送入口中。周遭太靜了,靜得讓他心底那片空落不斷蔓延,仿佛有什麼被生生剜去,留下一種遲緩而陌生的鈍痛。孟青雲這大半年都不在觀中,後山唯有桃月會來。如今,連桃月也不來了。
一種從未有過的、名為“焦躁”的情緒,如同細微的電流,開始在他那總是顯得遲緩的心神裡竄動。他坐不住了。
澄心站起身,沒有像往常一樣去整理柴堆,而是徑直朝著下山的小路走去。他的步伐比平時快了許多,甚至帶著點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急切。他要去山下桃月家看看。
山下的小村莊籠罩在午後的寧靜裡。幾個婦人正坐在村頭的大槐樹下納涼做針線,幾個孩子追逐打鬨著跑過。
澄心的出現引起了一點小小的騷動。村裡人都認識這個白雲觀裡的小道長,知道他性子木訥,很少下山,更少主動與人搭話。
“喲,這不是澄心小道長嘛?今兒怎麼下山來了?”一個圓臉婦人好奇地問道。
澄心停下腳步,目光在幾個婦人臉上掃過,有些生硬地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我找桃月。她……幾天沒上山了。”
婦人們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臉上露出些許同情和八卦的神色。
“哎喲,找桃月啊……”另一個瘦高個的婦人歎了口氣,壓低了聲音,“那丫頭……這幾天可遭罪嘍!”
澄心心頭猛地一緊,那陌生的焦躁感瞬間變成了冰冷的擔憂:“她怎麼了?”
“還能怎麼?她爹娘給她相看人家唄!”圓臉婦人快人快語,“村東頭王屠戶家的小子,還有鎮上一個開雜貨鋪的掌櫃家,條件都不錯。可桃月這丫頭,嘿,死活不願意!跟她爹娘頂嘴,說什麼‘我還小’、‘不想嫁’,把老兩口氣得夠嗆!”
“就是就是,”瘦高個婦人接口道,語氣帶著點誇張,“昨天媒人又上門,桃月那丫頭直接摔了茶碗跑出去了!她爹那暴脾氣,抄起笤帚疙瘩就追出去……哎喲,聽說在院門口就抽了她幾下!哭得那個慘喲……”
“可不是嘛!我親眼看見的!”旁邊一個更年輕的婦人補充道,臉上帶著點不忍,“桃月丫頭捂著臉,哭喊著‘你們都不懂!’,就朝後山跑去了,那會兒天都快擦黑了!也不知道跑哪兒去了,她娘後來抹著眼淚去找,好像也沒找著……”
“嘖嘖,這丫頭,心氣兒高著呢,怕是看不上咱們這鄉下人家吧?”有人小聲嘀咕。
婦人們七嘴八舌的議論,像無數根針紮進澄心的耳朵裡。相看?不願意?頂嘴?挨打?哭著跑掉?後山?沒找著?
每一個詞都像一塊沉重的石頭,砸在他素來反應遲鈍的心上,激起前所未有的驚濤駭浪!桃月不願意嫁人?她挨打了?她哭著跑掉了?現在……人不見了?
一股冰冷的恐慌瞬間攫住了澄心!他捏緊了拳頭,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那張總是缺乏表情的臉上,第一次清晰地浮現出劇烈的情緒——是焦急,是憤怒,是深不見底的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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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跑哪裡去了?”澄心的聲音乾澀沙啞,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
婦人們被他此刻的神情嚇了一跳,那木訥的小道長眼神銳利得嚇人。
“這……這我們哪知道啊?跑後山去了唄,那麼大一片,誰知道躲哪兒哭去了……”圓臉婦人有些訕訕地說。
澄心再也聽不下去,猛地轉身,像一陣風似的朝著後山的方向狂奔而去!他甚至忘了向婦人們道謝,腦子裡隻有一個念頭:找到桃月!立刻!馬上!
他像一頭被激怒的、卻又無比焦灼的幼獸,憑借著對後山地形的無比熟悉,一頭紮進了茂密的樹林。他不再走尋常的小徑,而是憑著直覺,在嶙峋的山石、糾纏的藤蔓和茂密的灌木叢中奮力穿行,衣袍被勾破,臉頰被樹枝劃出血痕也渾然不覺。
“桃月——!”他第一次如此大聲地呼喊,聲音在山林間回蕩,帶著撕裂般的焦急。
沒有回應。隻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他去了他們常去的小溪邊,沒有。
他去了那棵結滿野果的老杏樹下,沒有。
他去了半山腰那個可以俯瞰村莊的小崖壁,還是沒有!
心中的恐慌像冰冷的潮水,一浪高過一浪地拍打著他。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林間的光線變得昏暗。桃月一個人,天黑了,她該多害怕?她會不會遇到危險?
就在澄心幾乎要被絕望淹沒的時候,他猛地想起了觀後那片僻靜的山茶林。那裡有幾株老茶樹,枝葉繁茂,樹下有塊平整的大石頭。桃月有一次偷偷告訴他,那是她的“秘密基地”,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躲在那裡。
澄心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衝向那片山茶林。
暮色四合,山茶林籠罩在朦朧的暗影裡。在一株最粗壯的老山茶樹下,澄心終於看到了那個蜷縮成一團的身影。
小小的,穿著桃紅色的舊布衫,肩膀一抽一抽的,壓抑的啜泣聲斷斷續續地傳來,像受傷小獸的嗚咽。
是桃月!
澄心懸著的心猛地落下,隨即又被巨大的心疼攥緊。他放輕腳步,慢慢走過去。
“桃月……”他的聲音很輕,帶著小心翼翼。
樹下的身影猛地一僵,啜泣聲停止了。桃月沒有抬頭,反而把臉更深地埋進了膝蓋裡,隻露出一頭有些淩亂的烏發。
澄心在她麵前蹲下,借著微弱的天光,能看到她露出的纖細手腕上,有幾道刺目的紅痕,顯然是笤帚抽打留下的印記。他的心像被狠狠揪了一下。
“桃月,”他又喚了一聲,聲音有些乾澀,“我……我聽說……”
“澄心哥哥……”桃月終於抬起頭,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哭得紅腫的眼睛像兩顆桃子,臉上還掛著未乾的淚痕,看起來狼狽又可憐。她飛快地看了澄心一眼,又彆扭地低下頭,手指用力地摳著地上的泥土,聲音帶著濃濃的委屈和不解:“我……我不想嫁人……爹娘他們……他們都不懂……他們就知道說王屠戶家有錢,雜貨鋪掌櫃家體麵……可……可我不喜歡那些人……”
她越說越激動,帶著哭腔控訴:“我跟他們說我不願意,他們就說我傻,說我不知好歹!昨天那個討厭的媒婆又來了,還說什麼女大不中留……我氣不過,摔了碗就跑……爹他……他就打我……”她抬起手臂,露出那幾道紅痕,眼淚又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掉下來,“好疼……他們一點都不疼我……”
澄心默默地聽著,看著她手臂上的傷痕,看著她哭得通紅的眼睛,聽著她委屈的哭訴。一股難以言喻的怒火在他胸中翻騰,不是對桃月,而是對那些逼迫她、傷害她的人。他放在膝蓋上的手,不知不覺已經捏成了拳頭,指節捏得咯咯作響,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他那雙總是缺乏情緒的眼睛,此刻卻燃燒著清晰的火焰,是憤怒,是心疼,更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想要保護眼前這個少女的強烈衝動!
他看著她抽泣的肩膀,看著她因為委屈而緊抿的唇瓣,看著她身上那件他熟悉的、洗得有些發白的桃紅色舊衫——那是她最喜歡的一件衣服,每次來山上都穿著。
桃月……她是不一樣的。
這個念頭,如同劃破黑暗的閃電,瞬間照亮了他混亂的心緒,也給了他前所未有的勇氣。
澄心猛地站起身,動作帶著一種決絕。他伸出微微顫抖的手,不是去拉她,而是堅定地、不容拒絕地抓住了桃月那隻沒有受傷的手腕。
“走!”他的聲音異常低沉,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力量。
桃月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驚得忘記了哭泣,茫然地抬起頭:“澄心哥哥?去……去哪?”
澄心緊緊攥著她的手腕,仿佛怕她再次消失,目光灼灼地看著她,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說道:
“去找師父!我娶你!”
站在竹林裡的澄心深吸一口氣,努力組織著語言,他那木訥的表達在此刻顯得格外艱難,卻異常堅定:“師父,山下村裡的人說……說桃月家裡在給她相看婆家……桃月不願意,她爹娘打了她……她跑掉了……我……我在後山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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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頓了頓,那雙總是缺乏情緒波動的眼睛,此刻卻燃燒著一種近乎執拗的光芒,直直地看向白雲道長:“師父!桃月……她不一樣!我不想她嫁給彆人!”他猛地單膝跪地,動作有些生硬,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心,“弟子澄心,懇請師父……允我……允我娶桃月為妻!”
此言一出,不僅白雲道長愣住了,連一旁沉浸在自己心事中的碧落仙子也微微側目,清冷的眸光中閃過一絲訝異。這個她見過幾次、總是沉默跟在道長身邊、對世事似乎漠不關心的少年,此刻竟爆發出如此熾烈而直接的情感,為了一個凡間少女……
桃月更是驚呆了,連哭泣都忘了,猛地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跪在地上的澄心,臉上瞬間飛起紅霞,震驚、羞怯、還有一絲不敢相信的欣喜交織在一起,讓她整個人都懵住了。
白雲道長看著跪在麵前的澄心,又看看一臉震驚和羞紅的桃月,心中百感交集。他深知澄心天性特殊,情感世界如同荒漠,是孟青雲和桃月這兩個孩子,如同清泉般一點點浸潤了他乾涸的心田。尤其是桃月,這兩年多來,她風雨無阻地往後山跑,嘰嘰喳喳地說著山下趣事,笨拙地學著泡茶,毫無保留地將自己的陽光和溫暖投射到這個木訥的少年身上。她的堅持,她的笑容,早已在澄心封閉的世界裡鑿開了一道縫隙,種下了一顆種子。如今,這顆種子在得知桃月受委屈、可能永遠離開的刺激下,驟然破土而出,開出了如此直接而熾烈的花——他要娶她!
道長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欣慰。他俯身,輕輕扶起澄心,溫聲道:“癡兒,起來說話。男婚女嫁,本是人生大事。你既有此心,為師豈會阻撓?”他轉頭看向桃月,慈祥地問道:“桃月丫頭,澄心的話,你可聽清了?你心中可願意?”
桃月臉上紅得幾乎要滴血,她看著澄心那雙此刻寫滿了認真和緊張的眸子,心跳如擂鼓。那個總是安安靜靜聽她說話,笨拙地給她遞帕子擦汗,在她不小心摔跤時第一時間默默扶起她,在她被村裡孩子笑話“總往道觀跑”時,會站在她身後用沉默的身影給予支持的澄心哥哥……她當然願意!她偷偷喜歡這個雖然木訥卻無比真誠的少年很久了!
“我……我願意的!”桃月的聲音細若蚊呐,卻異常清晰,帶著少女的羞澀和堅定,“道長爺爺,澄心哥哥……我願意的!”
澄心聽到“願意”兩個字,緊繃的身體驟然放鬆,眼中那執拗的光芒瞬間化為了純粹的、幾乎可以稱之為“傻氣”的歡喜,嘴角不受控製地向上揚起,露出了一個極其罕見、卻無比真摯的笑容。他下意識地想去拉桃月的手,伸到一半又覺得不妥,有些無措地停在半空。
白雲道長看著這對小兒女,撫須而笑,心中的陰霾似乎也被這真摯的情感驅散了些許。他朗聲道:“好!好!此事貧道應下了!桃月丫頭放心,你父母那邊,貧道自會親自下山拜訪,與他們分說清楚。澄心雖是我道觀中人,但並非出家道士,婚娶無礙。貧道定當為你二人做主,必不讓你再受委屈!”
“多謝師父!”澄心再次深深一揖,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激動。
“謝謝道長爺爺!”桃月也破涕為笑,眼中重新煥發出光彩,偷偷看向澄心,兩人目光相觸,又都飛快地移開,空氣中彌漫著甜蜜的青澀。
碧落靜靜地站在一旁,將這一切儘收眼底。澄心那笨拙卻熾烈的表白,桃月由悲轉喜的嬌羞,道長那慈祥而欣慰的笑容……這凡間最樸素真摯的情感,如同溫暖的溪流,悄然漫過她冰冷焦灼的心房。看著澄心眼中那純粹的喜悅和守護的決心,她心中某個角落被深深觸動。
他……為了守護心中所珍視的人,可以如此直接、如此不顧一切。
碧落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山下,一股強烈的衝動湧上心頭:她是否也該……告訴他一些事情?哪怕隻是一點點?讓他知道,他並非孤身一人,哪怕前路再艱難……
然而,冥王那冰冷的“半年之期”如同警鐘再次敲響。時間!她最缺的就是時間!告訴了他,又能如何?他現在太弱小了,知曉真相反而可能引來災禍。她又能護他多久?
碧落眼中剛剛泛起的一絲暖意,再次被深沉的憂慮和無力感淹沒。她看著澄心和桃月在道長麵前展露的幸福笑顏,隻覺得那光芒離自己無比遙遠。她悄然轉身,身影無聲無息地消失在鬱鬱蔥蔥的竹林深處,隻留下一縷清冷的餘香,和心中更添一重的愁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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