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黃沙卷過枯黃的草尖,打得人臉生疼。極遠處,地平線上起伏的黃意更深了些,像一塊被被風沙磨舊了的絨毯。
木蘭草原。
孟青雲勒住胯下那匹瘦骨嶙峋、從邊陲小鎮順手牽來的老馬,風裹著沙土和乾草的味道灌進肺裡,有些嗆人。他抬眼望了望前方那片無垠的天地,心裡頭沒什麼波瀾,隻下意識地抿緊了唇。
離開大雍已三月有餘,碧落仙子當已重歸冥界了吧。不知師父此行可還順遂,歸來後,還認不認我這個記名弟子?澄心與桃月,會不會也在為我憂心?
孟青雲信馬由韁,思緒卻早已飄回大雍皇城。
自見識過隱世仙人的偉力,孟青雲才真切體會到自身的渺小。倘若他身懷那般鬼神莫測之能,又怎會落得家破人亡?即便尊貴如大雍皇帝與出身皇族的小師弟,在他們麵前亦如螻蟻般微末。那一刻,他心中竟也生出了幾分對小師弟周玄策的同情。
他不是不知道碧落仙子對自己的關切,儘管她最初認錯了人,可這般深情厚誼,他又該如何償還?承了她一份情,得了仙界養魂秘法,更多的恩情他已無以為報。畢竟自己不過是個初入道途的修士,而碧落仙子乃是真正的仙人,憑他這般微末修為,又能拿出什麼作為回報呢?
隻怕如今自己也和身旁這位魔道巨擘玄陰子一般,名列天邢台黑榜了吧。大雍終究是生養他的故國,在那片土地上殺人奪寶,終是不忍。總要給執掌天邢台的小師弟留幾分情麵……
他眼角餘光掃向側前方。玄陰子也停了馬,一身青灰道袍,在風裡獵獵作響,配上他那張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臉,任誰看了都得讚一句得道高人。可孟青雲心裡清楚,這老道皮囊底下,藏著的絕不是什麼正道的光。
這三個月間,他跟隨玄陰子一路西行,穿越邊陲荒漠,踏入這片遼闊而原始的草原。沿途所見,卻遠非想象中的寧靜祥和。
村鎮之間流言四起,都說世道不太平。大雍西境與夜狼國摩擦驟增,時有“修士屠村”慘案發生,雙方互相指責,戰火一觸即發;南境幾處郡縣莫名爆發瘟疫,水源染毒,死者麵目猙獰,心口腐爛,疑為“腐心疫毒”;更有傳聞,修真界中為爭奪新發現的靈脈洞府,諸多宗門世家已撕破臉皮,大打出手,同盟破裂,仇殺不斷。
仿佛有一隻無形的巨手,在九州大陸這張錦繡圖譜下同時點燃了無數烽火,催發出人性中最深的惡念。戰亂、瘟疫、仇殺……產生的煞氣、怨氣、死氣,比以往濃鬱了數倍不止,就連孟青雲這等初入道途的修士,都能隱約感覺到天地間彌漫的那股令人不安的躁動與壓抑。
他體內的那枚魔煞之種,更是異常活躍,無需刻意引導,便會自發汲取空氣中彌漫的負麵氣息,傳來陣陣渴求與歡愉的悸動。反倒是靈魂深處那片廣陵仙君的殘魂,依舊沉寂,隻是偶爾在他心神因外界慘象而波動時,蕩開一絲微不可察的涼意,助他穩住靈台。
這一切,都透著詭異。孟青雲甚至隱隱覺得,體內魔種的躁動,與這席卷九州的混亂氣息,似乎存在著某種難以言喻的共鳴。
“感覺出來了?”玄陰子似乎總能看穿他的心思,聲音帶著慣有的戲謔,穿透風聲,“這世道,是不是變得有趣多了?煞氣充盈,正是我輩修行的大好時機。”
孟青雲沉默不語。他知道,這絕非自然現象。
玄陰子也沒期待他回答,自顧自道:“狼吃羊,鷹抓兔,大的部落吞並小的部落……天經地義。如今的九州,不過是把這草原法則放大到了極致。弱肉強食,自古如是。”
孟青雲沒吭聲。他知道玄陰子找上自己,誘他靈魔雙修,絕不隻是嘴上說的什麼“突破天道桎梏”、“做那打開此界的鑰匙”那般偉大光明。這老道眼裡藏著東西,一種近乎貪婪的探究和算計。但他沒得選。父母早已化成墳塋上的荒草,這世道,力量是唯一的護身符。玄陰子能給他力量,至少是通往力量的路徑,這就夠了。懷疑揣在心裡,力量拿到手裡,走一步看一步。
“前輩見識廣博。”他最終不鹹不淡地應了一句。
玄陰子哈哈一笑,馬鞭遙指:“前頭該是蒼鷹部的地界了。聽說最近草原上不太平,三個大部磨刀霍霍,正要南下打草穀呢。亂世,才是最好的修行場。”
正說著,遠處煙塵騰起,馬蹄聲如悶雷般滾來。一隊騎士呼嘯而至,精悍凶戾,皮袍上繡著猙獰的銀狼頭,另一隊則從側翼包抄而來,圖騰是銳利的蒼鷹。兩隊人馬顯然正在追逐廝殺,兵刃的寒光在曠野上刺眼。
他們恰好撞在了這戰場的鋒線上。
銀狼部的頭領一眼瞥見這兩個外鄉人,尤其是玄陰子那身道袍,眼中閃過暴戾與不屑:“哪來的雍狗細作!滾開!”
刀光挾著腥風,直劈玄陰子麵門。
孟青雲瞳孔一縮,手下意識按向腰間的烏木仗劍。但他身子剛一動,玄陰子平淡無奇的聲音就鑽入耳中:“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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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見玄陰子如何動作,那劈到眼前的彎刀像是砍進了一團無形油脂裡,猛地滯住。老道袖袍輕輕一拂,指尖彈出一點微不可察的黑芒,悄無聲息地沒入那銀狼頭領的眉心。
頭領身形劇震,眼中凶光瞬間被一片混沌瘋狂取代,喉嚨裡發出野獸般的嗬嗬聲,竟猛地調轉刀口,狠狠劈向旁邊蒼鷹部的一名勇士!
“狼崽子瘋了!”
“殺!”
一點火星墜入油庫。本就如箭在弦的兩部人馬瞬間徹底爆發,瘋狂地絞殺在一起。刀劍砍入肉體的悶響、臨死的慘嚎、戰馬的悲嘶頓時響徹原野。
玄陰子勒馬,退開些許,如同避開汙穢般避開濺射的鮮血,嘴角那絲笑意絲毫未變,竟真的像是在給孟青雲授課:“瞧,人多簡單。一點小小的引子,就能釀出最美的血酒。”
孟青雲騎在馬上,手指冰涼。他看著眼前頃刻間化作修羅場的草原,殘肢斷臂飛起,生命如同草芥被成片收割。濃重的血腥氣幾乎凝成實質,瘋狂地往他鼻子裡鑽。
胃裡一陣翻江倒海。
但就在這極度不適的頂點,他靈魂深處,那片一直沉寂的仙君殘片極其輕微地一震,蕩開一絲清涼,壓下了那股惡心。可同時,丹田深處那枚潛藏的魔煞之種,卻像是聞到了無上美味的饕餮,興奮地悸動起來,一絲微弱卻貪婪的吸力自發產生,將周圍彌漫的血煞死氣絲絲縷縷地扯入體內。
冰火兩重天。一麵是仙魂的淡漠清冷,一麵是魔種的嗜血狂歡。
他臉色蒼白,指尖微微顫抖。
玄陰子的聲音恰如其分地響起,帶著一種殘酷的玩味:“感覺如何?力量從來不隻是煉氣打坐。心若不夠硬,道再高,也是虛的。今日這千裡血祭,便是貧道給你上的第一課——道心,需用血來磨。”
去吧。玄陰子廣袖一揮,用你剛領悟的《噬魂歸元引》,把這些汙穢血氣凝練。
孟青雲踏出兩步,看著地上雜亂的屍體和斷肢,終於明白所謂磨煉道心的真意。他下意識運轉《養魂蘊靈訣》,靈魂深處突然爆發出刺目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