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散後,眾人心思各異。孟青雲與幾位師兄敘舊良久,直至月上中天。碧落仙子借口賞月,獨自立於觀外一株老樹下,身影在清冷月色中顯得格外孤寂。
良久,身後傳來極輕的腳步聲。楊慎停在她身後幾步遠的地方,並未打擾。
碧落卻先開了口,聲音有些飄忽:“楊大人可知,世間最無奈之事是什麼?”
楊慎沉默片刻,緩聲道:“下官愚見,非是求不得,而是……曾可得,卻終失之。且失之於己手。”他話中有深意,仿佛已猜到幾分。
碧落猛然回頭,美眸中帶著驚詫與脆弱:“你……”
楊慎目光溫和卻透徹:“仙子今日看澄心道長的目光,與往日不同。並非簡單的故人之情,更像是……在看一盞即將油儘燈枯的燭火。”
碧落閉上眼,長睫微顫,再睜開時,已帶了幾分決絕:“他不僅是燭火將熄,而是燈滅之後,再無痕跡。”她終於將那個殘酷的真相低聲道出,“……殘魂轉世,一世而終,魂飛魄散,永無輪回。”
即使以楊慎的定力,聞言也是麵色一白,下意識地攥緊了袖中的手:“竟……如此?”他瞬間明白了碧落那近乎絕望的眼神從何而來。
“我必須救他。”碧落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瘋狂,“無論付出任何代價。”
“仙子欲如何做?”楊慎的聲音有些乾澀。
“不知。”碧落搖頭,露出一抹苦澀,“或尋上古禁術,或求異寶凝魂……哪怕隻有一線希望,我也要試。即便觸犯天條,永墮冥獄,亦在所不惜。”她看向楊慎,眼中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懇求,“此事凶險,我不願牽連……”
“下官願助仙子一臂之力。”楊慎打斷她的話,語氣平靜卻堅定無比。
碧落怔住:“為何?此乃逆天之舉,與你道心相悖,與你官律相違。”
楊慎望向山下萬家燈火,聲音沉穩如山嶽:“下官之道,在於守護。守護這人間煙火,亦守護……值得存續之魂靈。天道若此,不公則爭。縱是逆天,亦問心無愧。”他轉頭看向碧落,目光深邃,“況且,仙子一人,太過艱難。”
碧落心中巨震,望著眼前這個始終克己複禮的男子,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他那份沉默卻磅礴的力量。她張了張嘴,最終隻低聲道:“……多謝。”
次日,後山靜室。
孟青雲、明心、明月、明慧、碧落、楊慎齊聚。當碧落再次說出那個真相時,室內一片死寂。
“哐當!”明月道長手中的茶盞跌落在地,摔得粉碎。他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澄心師弟他……日後竟會……魂飛魄散?再無來世?”
明心道長閉目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已微紅:“可有……解救之法?”
“難。”孟青雲眉頭緊鎖,指尖無意識地在桌麵劃著玄奧的軌跡,“殘魂如碎瓷,強聚易散。需極其溫和又強大的力量慢慢溫養,還需一個能隔絕輪回法則的容器或陣法……更重要的是,需他本人極強的求生之念,或至親至愛之念引導……”他說著,目光看向了碧落,又似無意地掃過門外。
“需要什麼?靈材?陣法?我白雲觀雖小,傾儘所有也在所不惜!”明慧道長急聲道。
“凡間之物,恐難奏效。”孟青雲搖頭,“需蘊含本源之力之物,或上古遺珍。”
楊慎開口道:“天刑台秘庫之中,或有一些搜集來的上古秘術的殘卷,以及一些鎮壓魂魄的異寶。下官可儘力尋來。”他已迅速進入角色,開始調動資源。
“地府之中,或有一物……”碧落沉吟道,“‘三生石’畔的‘凝魂幽曇’,千年一開,花香能穩固魂體。隻是守衛森嚴……”
風險不言而喻。
“此事……”明心道長聲音沉重,“是否要告知桃月?”
眾人再次沉默。告訴她,無疑是殘忍的。不告訴她,卻又於心不忍,且可能需要她的配合。
最終,碧落艱難開口:“我……去與她說。”
午後,陽光暖融,澄心在後山照料藥田。桃月正在院中晾曬衣物。
碧落緩步走來。桃月見她,露出一個淳樸的笑容:“仙子來了?屋裡坐,我剛沏了野菊花茶。”
“不必麻煩。”碧落看著她紅潤的麵龐和帶著笑意的眼睛,話語堵在喉嚨裡,難以出口。
桃月卻似有所覺,用圍裙擦擦手,走過來,輕聲問:“仙子……是有話要跟我說嗎?是關於……澄心的?”
女人的直覺總是敏銳的。
碧落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她揮袖布下一個簡單的隔音結界。
兩人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碧落看著遠處澄心模糊的身影,用最簡潔、最艱難的語言,說出了那個秘密。
桃月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消失,血色一點點褪去,手指緊緊攥住了粗糙的衣角。她沒有驚呼,沒有哭泣,隻是一如年少時期,雙手抱膝蜷縮起來。
“所以……等他老了,走了……就真的……什麼都沒了?連個念想……都沒了?”她聲音發顫,每個字都像是擠出來的。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是。”碧落閉上眼,不忍看她。
長時間的沉默。隻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忽然,桃月一把抓住碧落的手,她的手心冰涼,卻異常用力,仿佛抓住最後一根稻草:“仙子!您是有大本事的神仙!您救救他!求求您救救他!”
她眼淚此刻才洶湧而出,卻不是為自己,而是為那個可能會徹底消失的丈夫:“我不怕死,我也不怕他忘了我是誰……我就怕這天地間再也找不著他了!隻要他還能在,怎麼樣都行!用我的命去換也行!”
碧落反握住她冰涼的手,心中酸楚與敬意交織:“我不要你的命。我隻要你……幫我,也幫他。我們需要你的幫助,或許……需要你的一縷心血,需要你在關鍵時刻喚回他的意識……”
“我給!我都給!”桃月毫不猶豫,淚眼婆娑卻目光堅定,“隻要他能‘在’,要我怎樣都行!”
兩個身份地位天差地彆的女子,因為對同一個靈魂最深切的守護之意,在這一刻達成了悲壯的同盟。
傍晚,澄心扛著鋤頭回來,臉上帶著勞作後的滿足笑容。
“月兒,仙子。”他一如往常打招呼,絲毫未覺空氣中殘留的悲傷。
桃月迅速擦乾眼淚,擠出比平時更燦爛的笑容迎上去:“都忙完了嗎?餓了吧?飯都做好了,今天做了你愛吃的山筍。”
她替他拍打身上的塵土,動作輕柔,眼神裡卻盛滿了沉重的愛戀和不舍。
碧落站在一旁,靜靜看著這一幕。夕陽將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澄心享受著妻子的照料,忽然看向碧落,撓撓頭笑道:“仙子今天好像有點不一樣。”
碧落勉強微笑:“何處不一樣?”
“說不上來,”澄心憨厚地笑笑,“就覺得……好像更……親近了點?不像以前那麼遠了似的。”
碧落聞言,鼻腔一酸。
“澄心,曾聽白雲道長誇你資質絕佳,卻不願修煉。如今你師父師兄師弟皆道法有成,壽數綿長,你可願踏入道途,與他們相伴更久些?若你願意,我或可助你一臂之力。”
“多謝仙子。我隻覺與桃月守著這尋常日子便很好。”
“為何不願修行?”
“我也不知緣由……隻是心底總有個聲音反複回響,眼前也常浮現金色身影在墨色河畔碎裂的畫麵……本能地抗拒修煉。況且我總覺修士神仙處處受拘束,倒不如像我和桃月這般,當個逍遙快活的凡人。”
“吾寧永墮凡塵,永生永世,再不相見!”碧落眼前又閃過仙君決絕的身影……
“此生可還有憾事未了?”
澄心認真思忖片刻:“此生圓滿。唯一不忍便是或許要先於師父師兄離去。但我定要走在桃月之後——若留她獨對人間,該多傷心……”
桃月的淚水霎時洇透了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