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學義的辦公室裡,氣氛同樣凝重。
整個上午,他接的電話數量,絲毫不比孫國強少。
“叮鈴鈴~”
眼下又來一個!
劉學義正在和夏朗討論某項工作,桌上的紅色電話就響了起來。
夏朗也習以為常了,看著劉學義眉頭緊皺著接起電話。
“喂,你好。”
“學義市長啊,我,老黃,黃德發。”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爽朗的笑聲,是鄰縣的縣長,兩人以前在省委黨校一起學習過。
“哦,黃哥,稀客啊,怎麼想起給我打電話了?”劉學義臉上露出一絲笑意,身體卻往後靠在了椅背上,做好了接招的準備。
“嗨,我這不是聽說了嘛,你們興寧最近動靜不小啊。又是搞督察組,又是抓人的,把我們這邊的幾個老板都給嚇著了,生怕你們的風刮到這邊來。”
黃德發的語氣像是開玩笑,但話裡的意思卻很明白。
劉學義道:“黃哥你言重了,我們這是響應中樞號召,深化經濟體製改革,解決一些曆史遺留問題。主要是那個釀酒廠,問題太突出,民憤太大,不得不處理。”
“我懂,我懂。不過啊,我有個小兄弟在你們那兒的肉聯廠,你可得手下留情,彆一筆把他給勾了啊。”
劉學義隻能哭笑不得地應付:“行,我知道…但你還是給他做做思想工作,讓他去紀委交代清楚吧,放心,坦白從寬,他要是什麼都不說,等督察組到了廠子,他卻像王長海一樣,被幾十上百位員工舉報了,那時我可也愛莫能助了。”
三分鐘後,應付完這頭,沒等劉學義喘口氣,剛掛下電話,又響了。
這次是省經貿委的一位副主任。
“學義同誌,我是吳國棟。”對方的語氣就沒那麼客氣了,開門見山。
“關於你們市國企改革的試點工作,省裡聽到一些不同的聲音。有同誌反映,你們興寧的做法有些激進,在搞運動式反腐,不利於乾部隊伍的穩定和經濟發展。你們要講究方式方法,不能因為個彆案例,就否定整個乾部隊伍。”
劉學義耐著性子解釋:“吳主任,您放心,我們始終堅持實事求是的原則,絕不會擴大化,目標隻是那些嚴重違法亂紀、侵吞國有資產的蛀蟲。”
“嗯,你們自己把握好。總之,要穩妥,要慎重,這不是我個人意見。”
“明白。”
不明說誰意見,劉學義就當是他自己的意見了。
而最讓劉學義頭疼的,是下一個電話,省計委一個副主任打來的,這位領導和他關係匪淺。電話裡,對方的語氣語重心長,充滿了關愛。
“學義,你們興寧搞的這個國企清查思路是對的,國企改革的前提就是得清查。但要把握好度。”
“現在是什麼時期?是改革開放的關鍵時期!我們計委這邊,天天都在研究怎麼給企業鬆綁,怎麼激發市場活力。你們倒好,反其道而行之,派工作組,搞人人過關。這不又回到了過去的老路子上了嗎?”
“領導,我們不是搞運動,是發現有些企業的問題確實太嚴重了,已經到了不治不行的地步。”
“我知道,我知道你們有難處。但你要明白,水至清則無魚。可國營廠什麼情況,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的。你把廠長都得罪光了,以後工作誰給你乾?誰去經營企業呢?你一個人能管得過來那麼多家廠子嗎?”
“而且,我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你還年輕,未來的路還長。現在這麼搞,是能出成績,也能博個清名。但你把人都得罪了,以後等你到了更高的位置上,今天你得罪的這些人,背後都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他們會不會給你下絆子?”
“學義啊,為政之道,在於平衡,在於團結大多數。有時候,眼睛裡要能揉得進沙子。”
劉學義嘴上連連稱是,心裡卻是一陣苦笑,不是來求情的,但這種誠懇真摯的教誨更容易讓他打退堂。
掛斷電話後,劉學義在辦公室裡來回踱步,心情顯然不太美麗。
“讓秘書接吧。”
夏朗還沒走,見狀勸道:“我都讓秘書接的,手機也是他拿著呢。”
劉學義啞然失笑:“你這招好…嗯,行,我就不接電話了。”
言罷,他出去招來聯絡員,交代了一下,前往樓上的書記辦公室躲一躲清淨。
孫國強的辦公室門開著,劉學義敲了兩下門就直接走了進去。
辦公室裡煙霧彌漫,嗆得他忍不住咳嗽了兩聲。孫國強正坐在沙發上,雙目微閉,一臉疲憊。
“你這兒也響了一天吧?”
劉學義拉開他對麵的椅子坐下,自己動手倒了杯水。
孫國強睜開眼,點了點頭,聲音沙啞:“跟趕集一樣,都冒出來了。”
劉學義:“我這邊也差不多。朋友、家人、下屬、同事、領導、戰友、同學…這些人,神通廣大啊!”
“講講都有誰吧,拋去個人感情關係,挑級彆最大的講。”
“…有一個是副部,快退休了,不是親自打的電話。”
“那一樣,是譚主任嗎?”
“不是,是李主席……還有兩個副廳。”
“我這有一個正廳。”
兩個人挨個對賬,心情越發沉重,劉學義換了個話題,問孫國強有沒有支持對國企開始督查的,孫國強麵色稍緩:“少,但還是有的。”
劉學義笑道:“這是好事,陳平市長也給我打電話表示支持了。”
孫國強略有些欣慰。
“咚咚。”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又被敲響了。
“請進。”
孫國強正在看一份文件,抬頭看到是朱玉成,略感意外,但還是指了指對麵的沙發:“玉成同誌,坐。”
“書記市長都在啊,正好。”
朱玉成有些意外,沒坐下,一臉愧疚和沉痛地站在桌前:“兩位領導,我是來向組織坦白錯誤,做檢討的。”
孫國強和劉學義對視一眼,前者明知故問:“哦?什麼事兒啊?”
“就是釀酒廠那個王長海,”
朱玉成自責地歎氣:“過去幾年,逢年過節,他總會送點禮物什麼的,盛情難卻,我就…就收下了。書記,市長,我錯了,我沒有守住底線,辜負了組織的信任,我願意接受組織的一切處分!”
劉學義沒表態。
孫國強靜靜地聽著,臉上也沒什麼表情。等朱玉成說完,他才緩緩地笑道:“玉成同誌,不要緊張嘛。坐下說,坐下說。”
見朱玉成還是站著,孫國強親自起身,把他按到沙發上,又給他倒了杯水。
“多大點事兒,不至於。”
孫國強坐回自己的位置,語氣溫和,“逢年過節,人家登門拜訪,表示一下心意,這也是人之常情。隻要不是價值巨大的貴重物品,沒有利用職權為他謀取不正當利益,那就夠不上違紀。我們黨組織,不搞上綱上線那一套。”
朱玉成沒想到孫國強這個態度,愣愣地點頭。
孫國強繼續說道:“我們這次處理王長海,不是因為他送了禮。而是因為他把國營廠當成了自己的私人金庫,夥同他人,用陰陽合同的手段,把廠裡最好的特釀以成本價賣給親戚開的公司,轉手就加價幾倍賣到外省。”
“幾年下來,侵吞的國有資產高達數百萬!全廠工人沒發工資,他自己卻在外麵買豪車,住彆墅。”
孫國強說到這裡,臉色沉了下來:“民怨沸騰,證據確鑿啊!這種蛀蟲,我們能不辦嗎?我們再不出手,群眾不答應,黨紀國法也不答應。”
朱玉成連連點頭:“這種人就該嚴懲,書記您說得對,我過去也沒想到他這麼過分!”
“而且,”
孫國強語氣又緩和下來,“考慮到王長海被雙規後,態度比較老實誠懇。組織上本著治病救人的原則,也會酌情考慮。畢竟,懲罰不是目的,挽救乾部,教育大多數,才是我們的初衷。”
朱玉成徹底鬆了口氣,後背的冷汗已經浸濕了襯衫。
他明白了,孫國強這是在給他吃定心丸,不會查到他身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