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一號的興寧。
傍晚六點,冬日暮色四合。
從首都開來的列車,在一陣悠長的汽笛聲中,緩緩停靠在興寧站。
江振邦拎著一個簡單的行李包,和李天來等十餘人大包小包地走下火車。
站台上寒風刺骨,讓他忍不住緊了緊衣領。
“振邦!”
剛到出站口,一聲熟悉的呼喊傳來,江振邦循聲望去,隻見張大鵬正裹著軍大衣,搓著手朝他快步走來。
“鵬哥?什麼情況,這死冷寒天的你搞得弟弟我心裡暖暖的,親自來接站啊?”
江振邦有些意外,剛坐火車後,他就跟陳愛軍打了電話,說自己什麼時候到站。
一個小時前,張大鵬給他打了個電話確定時間,說要安排車來接,沒想到這位大秘書親自來了。
“接功臣啊!”
張大鵬上來就給了他一拳,笑得意味深長:“你帶著興科拿下了一筆近億的訂單,本來愛軍局長想親自接的,但他把你回來的消息往上一報,領導讓我開車來。”
“至於嗎?”
“太至於了,書記和市長怕你跑了,特意讓我來站台逮你。走吧,直接回政府,兩位領導都沒下班,專門等你呢。”
“等下,我拿個東西…天來!過來,你開車。其他人回公司吧!”
江振邦叫上李天來,讓他將包裝著興科VCD的紙箱放到車上。
然後,三人一起坐進了張大鵬開來的桑塔納,李天來做司機。
車內暖氣很足,驅散了寒意。
“鵬哥,現在市裡什麼情況?”
張大鵬仰麵長歎:“還能什麼情況,天翻地覆了。”
江振邦其實這是明知故問了,自從他出差南下,為興科開疆拓土的同時,他親手點燃的這把火,在興寧已經演變成了燎原之勢。
上周一,是興寧市紀委下發‘敦促國企領導乾部主動交代問題從寬處理’通知的第十天。
共有十五位廠領導主動到紀委談話,其中三位涉及刑事案件,三位疑似畏罪潛逃,連著家人一起失聯。
劉學義用書記辦公室的電話,給他致電興師問罪,結果被江振邦巧妙躲避。
在當時那這種情況下捂蓋子已經不可能了,興寧市紀委書記徐震將具體情況,原封不動地彙報給了上級海灣市紀委。
海灣市的領導為此事當天連夜召開了常委會,認為問題極其嚴重,性質特彆惡劣。
晚上九點半,海灣市委書記王洪澤把孫國強和劉學義都叫了過去,劈頭蓋臉就是一頓大罵,聽說每句話都帶著臟字。
“我看你們是喝醬油耍酒瘋,都他媽B閒的,讓你們搞國企改革不是讓你們搞文哥!你們自己找死不要拉著我們好不好?還讓紀委下通知讓他們主動交代…這下好了,都交代出來了,你們怎麼收場?”
“現在你們興寧工業停擺,這麼多乾部全要撤職,三個全家失聯?連累的我們整個海灣市都人心惶惶…雜草的,你們興寧市委市政府是要造反嗎?你們兩個是不是打算借著這個機會,也把我王洪澤搞倒搞臭?!”
“什麼不敢、不會,我看你們很會,而且什麼都敢啊!你們不用解釋了,這個事,海灣市必須介入!”
於是,在次日清晨,海灣市委便下派了一位姓魏的紀委副書記,帶著八人小組,與興寧紀委一起聯合辦案。
張大鵬無奈道:“上級本來是覺得咱們興寧的紀委工作搞得太激進,所以派了工作組,說是聯合辦案,其實要給事件降溫,踩刹車的。”
“結果他們不來還好,一來,這馬蜂窩算是徹底捅開了。”
原本,興寧市紀委下發通知,廠長們去自首,事情還都控製在興寧市內部。
可海灣市調查組一來,聲勢浩大,消息不脛而走。
在那些國營廠的職工們看來,這哪是來踩刹車的,這分明是市裡派下來的欽差大臣啊!
自己廠裡的問題,跟興寧市的領導反映,他們可能官官相護,捂蓋子,搞罰酒三杯。
現在上級市的領導都親自來了,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於是,一場誰也沒預料到的舉報狂潮,席卷了整個興寧。
都完全用不著江振邦的同學、朋友們串聯了,大家爭先恐後的告狀。
從12月5號,海灣市紀委工作組來興寧到今天的11號,7天時間,舉報信從原來的二百多封暴增至五百封,舉報電話更一個接一個。
舉報內容也不僅僅局限於歸屬興寧市的國營廠領導了,隻要在興寧市轄區內的國企,什麼海灣市管理的、省直管的,還有隸屬央企的……甚至是各個機關政府部門的都有!
大家全有份!
舉報內容也五花八門。
可以說,現在的情況已經徹底失控了!
因此,劉學義連續三天把陳愛軍叫過去,不乾彆的,就是罵人,陳愛軍頂不住,才給江振邦打的那個電話……
張大鵬繼續道:“那些國營廠的領導們見到這陣仗,惶惶不可終日,有的廠長,直接帶著整個黨委班子來交代問題,已經談過話的廠領導,第二次上門,交代了更多的新問題。”
“另一方麵,啤酒廠的李廠長也失聯了,連老婆孩子都不知道去哪了,迄今為止已經失聯了五個…現在紀委給那幫問題比較嚴重的廠領導定了個酒店,相當於變相軟禁了起來……”
江振邦聽完,若有所思地問:“總共涉及多少個廠領導?”
張大鵬回想了一下:“截止到今天下班前,共有六十餘名廠領導來主動找紀委談話。其中,問題嚴重到需要移交司法,進行刑事立案的,從最初的三個人,增加到了八個。”
“至於夠得上撤職的,徐書記列了個名單,三十個。這還隻是初步核實的,要是把那些舉報封信的內容全查一遍,我估計……”
張大鵬欲言又止,又苦笑道:“海灣市紀委的魏書記現在是一個頭兩個大,本來是來降溫的,結果親手點了個更大的炮仗,他是騎虎難下,進退維穀了。”
“這麼多詳實的舉報信堆在麵前,他要是敢捂,回頭職工的舉報信就直接寄到省裡、寄到京城去了。可要是真查,這動靜比之前還大,他回去怎麼跟海灣市的領導交代?”
“所以,這幾天臉他黑得跟鍋底一樣,天天跟孫書記、劉市長在辦公室裡開會,拍桌子,誰也拿不出個章程來……“
江振邦心裡卻聽著美滋滋的。
好啊,真好!
頭疼去吧!
但江振邦的臉上卻一副憂心忡忡的表情:“那些廠領導被軟禁,廠子的生產怎麼辦?都停工了?”
“那倒沒停,一群中層乾部和小年輕頂上去了,但接下來怎麼辦呢?誰都不知道,領導們這幾天頭發都白了不少。”
“還有政平書記,我看他都有點後悔把女兒分到你那了。你小子是真把人當牲口用啊,天天讓人加班?”
“哎呀,我哪讓她加班了,是人家踏實能乾,自主性強!”
江振邦敷衍著說完,又問:“督察組呢?還在釀酒廠查案嗎?”
張大鵬反問:“孟啟辰沒跟江大市長您實時彙報嗎?”
江振邦打哈哈:“什麼市長啊。鵬哥你彆逗我,而且他雖然跟我講了講,但我也沒細問啊,一直忙著在外麵跑業務,我哪有心情關心興寧的事兒?”
張大鵬哼笑:“釀酒廠領導班子八個人全被雙規了,這還查個屁?孟啟辰帶著督察組的人,還有廠裡的馬超他們幾個搞生產,商量和罐頭廠合並的事兒呢…這合並也是你的主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