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時，夜色也徹底籠罩了護龍山莊。
藏鋒閣高聳的屋頂之上，歸海一刀抱刀而立，仿佛已與這片沉沉的黑暗融為一體。夜風拂過他玄色的衣袂，帶來後山濕潤的草木氣息，卻吹不散他眉宇間凝結的寒意。
從天下第一莊回來以後，他心中那股無名火非但未熄，反而愈發灼得他五內不寧。
今日是三月初一，照舊例，本是海棠每三月一次於璿璣樓調校機關陣法的日子。以往此時，璿璣樓頂層總會透出徹夜不息的、如同星子般閃爍的燈火，鏡器折射的光華甚至能映亮半片夜空。可此刻望去，那座高聳的樓閣卻漆黑死寂，如同一個巨大的、失去了靈魂的軀殼。
這幾年來，她總是這般忙碌。
天下第一莊的龐雜事務要處理，璿璣樓內精妙的機關需維護，神侯每次進宮商議要事，也總要帶上心思縝密的她在一旁記錄參詳。她似乎總有做不完的事，他們能好好相處的時光，越來越少。
以往若有邊陲小國使團前來朝貢，神侯多派遣段天涯沿途監視探查；偶遇小國君主因內亂奪權而向天朝上書求助，需要暗中行動時，則常是他奉命潛入截殺。此番出雲國遣公主前來和親，事關重大，護龍山莊自然不會毫無動作。
但這次似乎因為對方是未來的皇妃，身份敏感，神侯不便像對待尋常使團那樣提前在途中安插眼線、過於緊盯，以免落人口實。所以直到昨夜才由皇帝親自召見後，奉旨前往國賓館著手探查。
出雲國地處北境，靠近東瀛，派熟悉東瀛武學與風土的段天涯前去，確在情理之中。隻是沒想到，神侯竟然連海棠也一並派去了。
海棠回到護龍山莊已有四年光陰，以往但凡涉及刀光劍影的險局，神侯總有回護之意，鮮少讓她親身涉險。可這次……這竟是她四年來第一次負傷！
想起她在天下第一莊澄懷院內那張蒼白如紙的臉龐，歸海一刀胸中便湧起一股難以名狀的慍怒。那段天涯，當時就在她身邊，竟讓她傷至如此地步，當真是無用至極！
他在屋頂佇立良久，銳利的目光始終鎖定著藏書閣的方向。直到遠處最後一盞燈火也終於熄滅，他不再猶豫，身形微動，悄無聲息地自藏鋒閣屋頂滑落，幾個起落，便朝著段天涯所居的拂雲台疾馳而去。
拂雲台書房內，燭火搖曳，投下昏黃而溫暖的光暈。書卷盈架，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墨香與舊紙特有的氣息。靠牆的烏木刀架上，井然有序地陳列著幾柄形製各異的東瀛武士刀，刀鞘古樸，在跳動的燭火下折射出幽冷的寒光，無聲地訴說著主人那段遠在異域、塵封已久的過往。
段天涯在藏書閣中查閱關於出雲國風土、曆史及可能武學流派的資料，整整耗費了一日光陰，直至夜色深沉，才抱著厚厚一疊卷宗，踏著清冷的露水歸來。
他剛將卷宗在寬大的書案上放下，正欲挑亮燈燭，仔細翻閱，一陣沉穩、熟悉的腳步聲，自門外廊下由遠及近，清晰地響起。
這麼晚不回你的藏鋒閣，來此何事？段天涯放下剛剛拿起的卷宗，聲音在寂靜的深夜書房中，顯得格外清晰。
來人自然是歸海一刀。
七載光陰流轉，若非神侯令下，或是護龍山莊內避無可避的公務碰麵，他們從不輕易踏足對方的領地。今夜一刀主動現身拂雲台，這本身，便是一個不同尋常的信號。
歸海一刀沒有理會段天涯的問話，甚至沒有看他，開門見山：
烏丸，武功比你如何？
段天涯指尖在卷宗粗糙的封麵上輕輕一點，略一沉吟，答道：內力雄渾，招式詭譎。若以昨夜觀之，百招之內，難分勝負。
歸海一刀緩步踏入書房，燭光在他棱角分明的側臉上投下明暗交織的陰影，反襯出眼中愈發凜冽的寒意：“正好。他的命，我要了。”
段天涯聞言，並未驚訝，隻是平靜地拿起一份卷宗，語氣淡然：下次若有交手機會，讓你先上便是。
歸海一刀倏然側身，幾步已逼近書案之前，高大的身影帶來的壓迫感讓桌上的燭火猛地一陣晃動，我要殺誰，何須人讓？天地之間，無人可阻！隨即話鋒一轉，目光直刺段天涯，若昨夜是我在，海棠便絕不會傷！
段天涯驀然抬頭，眼中閃過一絲驚愕：你如何知曉？
歸海一刀目光譏誚：璿璣閣，拂雲台，燈，一夜未明。
段天涯抬手按了按額角，麵露慚色：“此事……確是我思慮不周，連累了海棠。”他抬眼，目光鄭重地看向一刀，但烏丸身份特殊，牽涉兩國邦交，非同小可。你我行事，須謹慎，須依義父之令，不可莽撞。
歸海一刀卻似全然未聞，自顧自道：“我會親自向義父請命，接下誅殺烏丸之任。”
見他步步緊逼，態度決絕，段天涯沉聲道：“若義父允準，你自然是誅殺此獠的一大臂助。”
一刀卻仿佛沒聽見他後麵的話，目光轉向窗外，視線依舊鎖定在遠處黑暗中璿璣樓的輪廓上：我一定會先殺了烏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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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天涯心頭一震。他沉默片刻，抬起頭，目光複雜地看著眼前這個鋒芒畢露、殺意衝天的兄弟：若論殺伐決斷、一擊斃命之能，我自問不及你。放眼整個護龍山莊，除卻義父，誰堪與你歸海一刀爭鋒？”
這句話，似乎觸動了某根緊繃已久的弦。歸海一刀倏地回頭：那為何你段天涯是字第一號，而我歸海一刀，隻配屈居字？！
書房內陷入更深的沉寂，唯有燭火劈啪作響，跳躍的光影在兩人緊繃的臉上明滅不定。
段天涯沉默了片刻，臉上看不出喜怒。他緩緩抬手，探入懷中，取出一物。那是一塊溫潤的紫玉令牌，在昏黃的燭火下流轉著內斂而尊貴的光華，正麵一個筆力遒勁的字，清晰可見，代表著護龍山莊內至高無上的身份與權限。
他沒有絲毫猶豫，將這塊無數人夢寐以求的令牌，輕輕推向書案的邊緣，正對著歸海一刀：若你能先我一步，殺了烏丸，此物，拿去便是。
歸海一刀並未伸手去接，聲音反而愈發冷冽：“關乎身份與職責的憑證，你竟拿來作賭注？”
段天涯臉上浮現一絲極淡的、近乎無奈的弧度：“怎麼？怕輸？不敢接？”
話音未落，歸海一刀五指如鐵鉗般猛然攫住令牌：“我歸海一刀的字典裡，從無‘輸’字！令牌暫存於我處。待我請命接下此任。若你段天涯先我殺得烏丸，或破獲此案……它，便完整歸趙！”
段天涯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複又望向燭光下兄弟孤傲決絕的身影。雖仍不解一刀為何對此任務突然迸發出如此強烈的執念，但想到有這把護龍山莊最鋒利、最無情的刀加入，共同對抗烏丸那個深不可測的強敵，心頭那沉甸甸的壓力，確實消散了大半。
段天涯不再多言，隻是沉穩頷首，一言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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