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股喬裝改扮的人馬,已於數日前悄無聲息地分批啟程,沿著不同的隱秘路線,向著北地的出雲國境滲透而去。
段天涯連日來在刑部大牢的審訊已暫告段落,關於出雲國使團殘部的詳細審問記錄與相關物證,皆已整理成卷,上交刑部深入研究。而歸海一刀則以其敏銳的洞察力,相助海棠逐一調試、檢驗了黃字第一號密探考核所用的各處機關陣法,確保明日之試萬無一失。倒是那成是非,依舊不改其跳脫本性,近日常在滿京城裡東奔西竄,神神秘秘地定製了許多旁人看來稀奇古怪的物件,也不知究竟作何用處。
海棠依舊是隔日往返於護龍山莊與天下第一莊之間,除卻與一刀共同調試陣法,亦仔細參詳了段天涯諸多關於考核細節與人員評定的意見。這一個月來,天地玄三大密探竟難得地齊聚莊內,未曾各自領命外出,倒也使得護龍山莊得以短暫休整,氣氛較往日多了幾分難得的平和。
時光荏苒,轉眼便到了四月十四。明日,便是成是非接受密探正式考核之期。
正值子時,萬籟俱寂,莊內司掌守禦之責的北台玄武司仗,與專精武備的西台白虎內衛,正在嚴謹核對、交接今夜巡守的令箭信符。火光映照下,玄武台的衛士們全麵接管了山莊各處要害隘口的夜間守禦。
海棠獨立於高聳的璿璣樓閣之上,憑欄遠眺。但見遠處的拂雲台、藏鋒閣俱已燈火熄滅,融入沉沉夜色,唯獨護龍堂後方那間屬於鐵膽神侯的書房,依舊透出明亮的燭光,在暗夜中格外醒目。
她拿起一封早已備好的書信,身形微動,如一片輕盈的羽毛般自樓閣飄然而下,幾個起落間,便已悄無聲息地來到書房之外。值守於門旁的護龍衛看清是她,皆熟知其身份,並未阻攔,隻是默然行禮。
書房內,神侯似乎早已察覺到那熟悉的細微動靜,未等海棠叩門,便沉聲道:“進來吧,門沒鎖。”
海棠輕輕推開門扉,隻見神侯正伏案疾書,眉宇間籠罩著一層化不開的凝重。她放輕腳步走近,柔聲關切道:“義父,夜已深了,您還未歇息?”
神侯聞聲,並未抬頭,手中毛筆卻猛地一頓,筆鋒在宣紙上洇開一團墨跡。他聲音中壓抑著怒意,幾乎是逐字念道:“李牧,左副刀禦史,罪名營私結黨,立斬決!陸驥,官授六品禦前帶刀侍衛,罪名意圖弑君,立斬決!周處,驃騎營副將,罪名私營鹽鐵,立斬決!官大海,鴻臚寺少卿,罪名私通外敵,立斬決!”念至此處,他猛地將筆擲於案上,抬起頭,眼中寒光如電,“一日之內,朝廷竟添四位忠魂!表麵看,他們罪狀各異,皆屬十惡不赦,但究其根本,他們的罪名隻有一個——”他深吸一口氣,聲音陡然轉厲,“莫須有!”
言罷,神侯運筆如飛,飽蘸濃墨,在四塊準備好的木牌上奮筆疾書,寫下這四位忠臣的姓名。隨後,他掌心內力一吐,那四塊墨跡未乾的名牌竟無風自動,如同被無形之手托起,穩穩地掛上了書房一側那麵早已掛滿名牌的“忠魂牆”上。牆麵之上,名字密密麻麻,無聲訴說著多年來死於奸佞之手的忠良之士。
海棠望著那麵幾乎被忠魂名牌鋪滿的牆壁,胸中憤懣難平,恨聲道:“曹正淳這個老賊!如今已是肆無忌憚,隻要是他看不順眼的人,便千方百計羅織罪名,誣陷構害,非要趕儘殺絕不可!”
神侯微微頷首,麵色沉痛:“這便是所謂的‘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正因如此,義父時常提醒自己,行事絕不能有絲毫差錯,否則必被那曹正淳抓住把柄。護龍山莊不保事小,若因我之失,致使更多忠良被害,危及大明江山社稷,才是萬死難贖其罪!”他目光轉向海棠,語氣稍緩,“所以,你現在可明白,為何義父對成是非參與密探考核之事,要如此層層設阻諸、多刁難了?”
海棠聞言,恍然道:“義父是怕他成為大內密探之後,心性未定,易惹禍端,反而會連累我們護龍山莊?”
“成是非乃古三通傳人,義父對他自然心存戒懼。”神侯毫不諱言,“況且他出身市井,頑劣成性,野性難馴。若要他接受嚴苛訓練,恪守密探鐵律,無異於緣木求魚。他闖禍的機會必然遠大於他人,這便給了曹正淳攻訐我護龍山莊絕佳的口實。”
海棠秀眉微蹙,仍有不解:“但海棠有一點不明白。”
朱無視抬眼看了看自己這聰慧的義女,了然道:“你不明白,義父為何不直接拒絕成是非,一了百了,反而還要給他機會接受這九死一生的考驗。若是他闖不過關,豈不是真要一命嗚呼?”
心思被說中,海棠臉上泛起一絲羞赧的紅暈:“海棠的心思,總是瞞不過義父。”
神侯臉上露出一絲複雜的神色:“原因有二。其一,若成是非通不過考驗,他便不能加入大內密探,我便可順理成章地向太後交代,免去後續諸多麻煩。其二,”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下去,“若他不幸在考驗中身亡……那或許,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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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父!”海棠驚得驀然睜大雙眼,難以置信,“您……您想讓成是非死?”她萬沒想到義父對古三通的忌憚竟至如此地步。
神侯見她如此反應,知她天性善良,已對那頑劣少年生出惻隱之心,不由得歎了口氣,解釋道:“你有所不知。古三通所傳的‘金剛不壞神功’,乃是天下至剛至陽,卻也極為邪門的武功。至今,江湖上尚未有哪一套功法能真正破解它。若習武者心性不足,無法駕馭此功,一旦化身金人,便可能心性失控,淪為這世上最可怕、最難摧毀的怪物!”
海棠回想起賭坊密報成是非施展神功時的情景,若有所思:“成是非化成金人之後,確實有可能無法自控,一發不可收拾。但……義父當年不是成功收服了古三通嗎?”
神侯目光投向窗外無邊的黑夜,仿佛穿越了二十年的時光:“當年能收服古三通,一來是因他本人心誌超凡,尚能駕馭那金剛不壞神功,未全然迷失本性;二來,他當時的金剛不壞神功並未練至最高境界,尚有破綻可尋。故而,當年義父對付的,並非一個完完全全、毫無弱點的怪物。”他收回目光,凝重地看向海棠,“但今日,若成是非有朝一日徹底失控,化身毫無理智的金人,義父實在沒有把握能再次將其征服。”
海棠聽到此處,心下駭然,喃喃道:“如此說來,這個成是非,極有可能……駕馭不了那霸道的金剛不壞神功,最終變成一個徹頭徹尾、隻知殺戮的怪物?”
“正是。”神侯語氣沉重,“在成是非尚未釀成大禍,未變成那金人怪物之前,我們便動手殺他,義父於心何忍?所以——”他話語未儘,意思卻已明了。
海棠不由自主地接話,聲音帶著一絲顫抖:“所以……如果他在明天的考驗中,自己失手死去……義父心裡會好過些。”
她雖理解義父的苦衷與大局考量,但內心並不希望那個看似頑劣、實則不乏赤誠的少年就此喪命。她複又抬起頭,帶著一絲希冀追問:“那……如果成是非能通過考驗呢?”
神侯按了按微微發脹的眉心,臉上露出一抹複雜的、近乎苦笑的神情:“若他真能通過這重重考驗,證明其確有成為密探的潛質與心性……那義父也隻能接受現實,好好想一想,該如何琢磨這塊頑石,引導他走上正途,莫要辜負了這一身機緣。”
海棠聞言,心中稍安,輕聲道:“那麼,明日便要看他的造化了。”
“對了,”神侯似才想起,問道,“這般晚了,你過來尋義父,所為何事?”
海棠連忙將一直握在手中的信封雙手呈上,神色懇切:“義父,海棠想請您,為十三年前的‘六君子’一案,主持公道,平反昭雪。”她見神侯目光投來,繼續解釋道,“幾日前,我請大哥去刑部調閱了此案卷宗,發現其中疑點重重,斷案邏輯難以自圓其說。而且——”
神侯接過信封,並未立即拆開,反而微微一笑,接過了她的話頭:“而且,幾日前你也動用了玄字密令的權限,在莊內的情報檔案係統中進行了搜錄,發現這十幾年來,我們護龍山莊的探子早已陸陸續續收集到不少足以推翻原案的物證與人證線索,是也不是?”
海棠見義父早已洞悉自己的行動,且並未有責怪之意,心中一塊大石落地,赧然一笑:“義父,您……不怪海棠自作主張嗎?”
神侯臉上露出欣慰之色,溫言道:“你一心為公,為社稷清明,為忠良雪冤,此乃大義所在,為父怎麼會怪你?”他站起身,走到那麵忠魂牆前,目光掃過一個個名字,沉痛道,“當年,普照剛剛登基,尚未親政,朝局波譎雲詭。內閣眾臣聯合一批文官清流,意圖整肅綱紀,大力彈劾日益坐大的閹黨。梁漣、方光鬥、魏大中、喬化中、傅朝瑞、顧大章這六位官員,便是因聯名上書彈劾曹正淳,觸其逆鱗,反被被那閹賊誣陷在‘封疆大案’中受賄營私,從而獲罪。他們被投入暗無天日的詔獄,遭受了慘無人道的酷刑折磨,最終屈死獄中,其家眷親族亦受牽連,或流放或沒入賤籍,淒慘無比。”言及此處,這位素來以鐵石心腸著稱的神侯,語氣中亦流露出深深的不忍與憾恨。
海棠聽得眼圈微紅,憤然道:“這根本就是曹賊為清除異己,對朝中正直文官進行的一場殘酷清洗!其目的,便是為了徹底震懾朝臣,鞏固其權閹勢力。”
神侯頷首,歎息道:“確是如此。此案牽涉之廣,受迫害者多達上百人。可惜當年,護龍山莊初立不久,情報網絡尚未完備,義父在朝堂之中亦是處處受其掣肘,雖有心救援,卻終究力有未逮,未能及時施以援手。”他轉過身,目光堅定地看向海棠,“但這些年來,我從未忘記此事,一直暗中命人搜集證據,等待時機,誓要為他們沉冤昭雪,以告慰忠魂。”
他拿起海棠遞上的書信,鄭重道:“既然時機已至,證據漸備,明日,我便親自手書一封,遞交給都察院喬禦史,由我護龍山莊牽頭,正式提請重審此案你手下庇護的那兩位梁家與方家的遺孤,一定能等到撥雲見日、沉冤得雪的那一天!”
海棠聞言,心中激動與感佩交織,聲音也微帶哽咽:“義父……海棠無論做什麼,果然都瞞不過您。”
神侯看著她,眼中滿是讚許與慈愛:“你做得很好,心思縝密,且不忘俠義之本,這才是我朱無視的好女兒。明日便是成是非的考核之日,事關重大,你也需養精蓄銳。早些回去休息吧。”
海棠深深一拜:“是。”
書房內,神侯獨自立於忠魂牆前,良久不語,唯有燭火搖曳,將他的身影拉得悠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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