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唱片與詩歌
1)
錄像廳閣樓的斜頂,像一塊被巨力壓扁、扭曲的硬紙板,沉沉地壓在每個人的頭頂和心上,連呼吸都帶著一種滯澀的悶。人稍微站直些,伸手便能觸到那低矮、布滿灰塵的房梁,粗糙的木頭毛刺蹭著頭皮,混合著陳年黴爛木頭、潮濕石灰和鼠類排泄物的複雜氣味,頑固地鑽進鼻腔,直衝腦門。
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膠體,裡麵混雜著數不清的、令人窒息的味道:青年們身上洗不掉的汗酸餿味,老刀指間那劣質“大前門”燃燒時釋放出的嗆辣煙草味,牆角堆積如小山般的炒瓜子皮散發出的油膩甜膩氣息,以及牆角那台老式電唱機散熱孔裡持續飄散出的、類似燒焦塑料的焦苦糊味……所有這些氣味在昏黃黯淡的光線下,如同無數條細小的毒蛇,彼此纏繞、融合、發酵,攪成一團令人作嘔的、難以名狀的汙濁濃霧,沉甸甸地彌漫在狹小的空間裡。
唯一的光源,是一盞孤零零懸掛在房梁正中的15瓦白熾燈泡。燈泡的玻璃罩早已被經年累月的油煙熏染成一層厚膩的黑黃色油垢,將本就不強的光線過濾成一種渾濁、粘稠的蜜色,僅僅能勉強照亮下方方圓三尺之地。連接燈泡的電線用褪色的紅布條草草纏繞著,隨著閣樓縫隙偶爾鑽入的穿堂冷風,電線連同燈泡一起輕輕搖晃,將牆上的人影拉扯得忽大忽小,扭曲變形,如同無數沉默而躁動不安的鬼魅在起舞。閣樓大半的空間被一張鏽跡斑斑、彈簧早已失去彈性的舊彈簧床占據。肮臟的床墊上布滿破洞,從裡麵鑽出黃黑發硬的劣質棉絮,幾床同樣汙穢不堪的被褥胡亂團成灰撲撲的球狀,邊緣凝結著硬邦邦、油光發亮的殼,分不清是汗漬、油垢還是灰塵經年累月的積澱。
閣樓中央,一張瘸腿的舊課桌勉力支撐著。一條缺角的桌腿下墊著半塊邊緣粗糙的青磚,磚縫裡還頑固地嵌著一片乾枯發黃的瓜子殼,像一枚不光彩的勳章。課桌的“主角”是一台老掉牙的電唱機。米黃色的塑料外殼裂開了三道歪歪扭扭、如同蜈蚣爬行般的縫隙,被人用透明膠帶一層又一層地反複粘貼加固。膠帶早已失去了粘性,泛黃發脆,邊緣卷曲成細小的波浪形。金屬轉盤的邊緣生滿了棕紅色的鐵鏽,每次轉動起來都發出一種沉悶、疲憊的“嗡嗡”聲,像一隻垂死的蜜蜂在做最後的掙紮。轉盤上纏著三圈黑色的電工膠布,膠布邊緣已經起了毛,隨著轉盤的每一次轉動而微微顫動,仿佛在拚命抓住最後一絲維持運轉的力氣。
課桌旁,擠著三四個身穿洗得發白、領口袖口都磨出毛邊的舊軍綠色工裝的青年。其中一個的褲腳上還沾著一塊暗紅發黑的機油汙漬,格外醒目。他們都緊張地往前探著身子,膝蓋幾乎要抵到冰冷的桌沿,呼吸被刻意壓得又輕又短,仿佛怕驚擾了什麼。在昏黃渾濁的光線下,他們的眼睛卻亮得驚人,如同在黑暗中覓食的狼崽,眼神裡交織著對閣樓外任何風吹草動的極度警惕,以及對課桌上那些東西難以掩飾的、近乎貪婪的渴望。
老刀,是這裡唯一坐著的人。他坐在一張僅存的、尚未散架的木凳上,凳腿上的褐色漆皮早已剝落殆儘,露出裡麵粗糙的白茬木頭。他約莫四十出頭,身形瘦削,肩膀窄得像一塊搓衣板,脖頸上青筋凸起,如同盤踞著幾條粗大的蚯蚓。最觸目驚心的是他左臉上那道猙獰的刀疤——從眉骨斜劈至嘴角,像一道醜陋的閃電劈開了半張臉。疤痕邊緣的皮膚因增生而硬邦邦地翹起,在昏黃的燈光下投下深黑扭曲的陰影。他的左手隻剩下拇指和食指,指關節因長期勞作或傷病而腫脹變形,如同老樹的根瘤。此刻,他正用這兩根僅存的手指,熟練地夾著一支同樣皺巴巴的“大前門”香煙。煙灰已經積攢了半寸多長,搖搖欲墜,他卻渾然不覺,任由煙灰簌簌落下,在腳邊積起一小撮灰白。
梅小麗瑟縮在牆角最陰暗的角落,瘦小的脊背緊緊抵著一堆散發著黴味的雜物——一摞邊角卷曲、畫麵模糊的舊畫報,幾個被踩癟了、鏽跡斑斑的鐵皮罐頭盒,還有半袋早已結成硬塊的玉米碴子。身下的水泥地冰冷刺骨,寒氣像無數根細針,穿透她單薄的褲料,直往骨頭縫裡鑽。她懷裡緊緊抱著一個用《人民日報》仔細包裹著的長方形紙包,報紙的邊角都已被磨得起毛,露出裡麵硬挺的紙板輪廓。她的眼睛像被無形的磁石牢牢吸住,死死盯著老刀腳邊那個敞開的硬紙板箱,長長的睫毛因為極度的緊張而微微顫抖,在蒼白的麵頰上投下一小片不斷晃動的、顫巍巍的陰影。
紙箱裡,散亂地躺著七八張黑膠唱片。大部分已經失去了封套,赤裸著深邃漆黑的碟麵,邊緣處布滿了磕碰留下的細小豁口,像一張張沉默的黑洞。僅有幾張還保留著封套的,也早已被歲月磨得發白、破損不堪,上麵印著模糊不清的人像。其中一張封套上,隱約可見舒婷的側影,黑白照片的印刷質量低劣,發絲都糊成了一片墨暈,唯有封套下方那一行手寫體“致詩歌的朋友——舒婷”的字跡,在昏暗中透出幾分飄逸灑脫的風骨。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刀哥,您…您瞧瞧這個。”小麗的聲音壓得極低,像蚊蚋在哼哼,但尾音卻不受控製地發著顫,暴露了內心的激動。她小心翼翼地將懷裡的紙包往前送了送,粗糙的報紙摩擦著冰冷的水泥地麵,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如同某種不安的私語。“《朦朧詩選》的複印件,北島、顧城、舒婷…全齊了。我…我用藍複寫紙,一遍又一遍,仔仔細細抄了三遍,保證…保證每個字都清清楚楚,一個不落。”她的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了一下,目光像燒紅的烙鐵,死死釘在那張印有舒婷簽名的唱片上,聲音帶著孤注一擲的懇求,“我就換…換那張…您看…行不行?”
老刀緩緩掀起眼皮,渾濁的眼白上布滿蛛網般的血絲。他用兩根粗壯的手指穩穩夾著香煙,另一隻手那隻殘缺的手)伸過來,粗糙得像砂紙的指尖隨意地撿起地上的紙包,蹭得報紙“嘩啦”作響。他慢條斯理地、一層層揭開包裹嚴實的報紙,動作帶著一種審視的威嚴。裡麵厚厚一疊手抄詩稿終於顯露出來,藍黑色的複寫紙字跡在昏黃油燈下泛著一種奇異的、油潤的光澤,每一頁的邊緣都被裁剪得整整齊齊,透著一股近乎虔誠的認真。他翻頁的動作很慢,帶著一種與其粗獷外表不符的、近乎閱讀的專注。當那粗糲的指腹劃過“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那行字時,停頓了微不可察的半秒。然後,他放下詩稿,從箱子裡拿起那張舒婷的唱片,對著頭頂那盞搖晃的15瓦燈泡,高高舉了起來。昏黃的光線勉強透過厚重的黑膠碟片,映照出內裡細密如發絲的紋路,簽名處的墨跡在光線下泛著溫潤內斂的淡淡光澤。他乾癟的喉結再次上下滾動,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又緩緩吐出,一個渾濁的煙圈在他眼前升騰、擴散,將他臉上那道猙獰的刀疤籠罩得若隱若現,平添了幾分神秘和陰鬱。
“刀哥,這複刻本…確實地道啊。”旁邊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的青年忍不住往前湊了湊,布滿灰塵的鏡片幾乎要貼到桌上的詩稿。他的聲音帶著討好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嫉妒,“比我前陣子弄的那本強太多了,字兒又工整又清楚。不過…”他話鋒一轉,目光瞟向老刀手中的唱片,“舒婷這張…您看這封套都磨成這德行了,簽名是不是…也…有點…”他後麵的話沒說完,但質疑的意思再明顯不過。
“閉嘴。”老刀的聲音驟然響起,像粗糲的砂紙狠狠磨過朽木,又啞又糙,帶著不容置疑的冰冷威壓。眼鏡青年像被針紮了一樣,脖子猛地一縮,立刻噤若寒蟬地坐直了身體,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桌角一道深深的裂縫,臉色微微發白。
老刀的目光從小麗臉上掃過。少女的臉頰因為緊張和期盼而泛著病態的紅暈,嘴唇抿得緊緊的,幾乎失去血色,嘴角不知何時蹭上了一抹灰黑的汙跡。他又低頭看了看桌上那疊字跡娟秀卻透著一股不屈倔強的詩稿,北島的《回答》被工整地抄錄在最前麵。幾秒鐘的沉默,如同幾個世紀般漫長。終於,他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用那兩根僅存的手指,極其小心地捏起那張承載著無數精神寄托的黑膠唱片,朝著小麗的方向遞了過去。
“丫頭,收好了。”他的聲音比剛才更低沉,幾乎貼著喉嚨發出,帶著一種厚重的、令人心悸的囑托,“最近風聲緊得很,聽完了…找個背人的地方,埋了。彆給自己…招禍。”每一個字都像一顆沉重的石子,砸在小麗的心上。
小麗感覺自己的心臟猛地一縮,隨即“咚”地一聲狠狠撞在嗓子眼!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沒讓那聲狂喜的尖叫衝口而出。伸出雙手時,指尖抖得如同秋風裡即將凋零的枯葉,完全不受控製。當那冰冷的、印著舒婷側影的塑料封套觸碰到她滾燙指尖的瞬間,一股強烈的寒意如同電流般竄上手臂,麻得她整條胳膊都有些發僵。她像捧著稀世珍寶,又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將唱片緊緊、緊緊地抱在懷裡。硬紙板的棱角深深硌著胸口,帶來一絲真實的痛感,卻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實和安全。
“謝謝刀哥!謝謝您!”她的聲音哽咽著,帶著無法抑製的哭腔,眼眶瞬間發熱,淚水在眼眶裡瘋狂打轉。
老刀沒再看她,隻是默默地將那疊珍貴的詩稿仔細對折,塞進懷中一個同樣洗得發白的粗布口袋裡。接著,他又從紙箱深處摸索出另一張唱片。這張封套保存得相對完好,上麵是鄧麗君穿著粉色旗袍、笑靨如花的照片,眼睛彎成了甜美的月牙。雖然邊角也有些磨損,但色彩依然鮮亮,仿佛能驅散這閣樓裡的所有陰霾。“鄧麗君的《何日君再來》,新到的貨,我試聽過,音質還行,沒怎麼跳針。”他抬起眼皮,目光落在小麗臉上,語氣是陳述句,“給王芳帶的?”
小麗用力地點著頭,辮梢隨著動作掃過她激動而滾燙的臉頰,“嗯!芳姐…芳姐在醫院裡總是整宿整宿睡不著,心口憋得慌。她說…她說聽鄧麗君的歌,心裡頭能透點氣,能好受些…”想起病床上王芳蒼白憔悴的臉,小麗的聲音又低沉下去。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老刀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嗯”,順手將這張唱片也遞了過來。小麗連忙用胳膊緊緊夾住舒婷那張,騰出一隻手去接。指尖在交接的瞬間,不小心碰到了老刀的手背——那皮膚冰冷、粗糙、堅硬,如同凍透的石頭,毫無溫度。這觸感讓她心頭莫名一悸。
然而,這短暫而隱秘的交易時刻,被一聲猝不及防的、充滿驚懼的呼喊粗暴打斷!
“刀哥!不好了!樓下有動靜!”角落裡一直負責望風的瘦高個青年猛地從椅子上彈跳起來,動作幅度之大,讓椅腿在水泥地上刮擦出刺耳欲聾的“吱呀”聲,如同垂死者的哀嚎。他的聲音完全變了調,尖銳得像一隻被驟然扼住喉嚨的鴨子,“像是…像是聯防隊的!腳步聲…好多!衝著樓上來了!”
“哐當——!”
瘦高個的話音未落,閣樓那扇本就單薄的木門,被人從外麵用一股蠻橫無比的力量狠狠踹開!門板如同斷線的風箏,猛地撞在旁邊的牆上,發出一聲巨響,震得頭頂那盞15瓦燈泡瘋狂地左右搖擺!滿屋子扭曲晃動的鬼魅人影也隨之劇烈地搖晃、破碎、重組!兩道深藍色的、如同鐵塔般的身影,帶著一股凜冽的寒氣,瞬間堵死了狹窄的門口。其中一個麵無表情地高舉著一張證件,另一個則緊握著一根通體漆黑、頂端“滋滋”閃爍著令人膽寒的幽藍電火花的電棍!
“警察!都不許動!雙手抱頭,蹲下!”舉證件的警察厲聲喝道,聲音洪亮,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和冰冷的穿透力。
喜歡梅家三朵花請大家收藏:()梅家三朵花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