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的紙屑飛得到處都是,有的粘在地毯上,像撒了把碎瑪瑙;有的落在人們的頭發裡,白頭發上沾著紅,看著格外顯眼;還有幾片輕飄飄地粘在小紅的西裝肩頭,像朵轉瞬即逝的花。
人群裡爆發出一陣歡呼,孩子們追著滿地亂滾的炮仗碎屑跑,笑聲脆得像玻璃珠子落地,驚飛了簷下幾隻躲清靜的麻雀。
就在這喧鬨裡,“砰!砰!”兩聲脆響突然冒出來,不是鞭炮的悶響,倒像是什麼被銳器紮破的脆聲,清淩淩地鑽進人耳朵。
小紅的手腕輕輕一抖,剪刀的尖刃精準地刺穿了旁邊禮儀小姐捧著的托盤裡,那兩個鼓囊囊的大紅包。
紅綢布被戳出兩個圓圓的小洞,裡麵的鈔票像被驚動的鳥群,“嘩啦啦”湧了出來。有嶄新的十元票,邊角挺括得能割傷人;有帶著折痕的五元、一元,上麵還留著模糊的指印;甚至還有幾張皺巴巴的毛票,印著早已不流通的年份和圖案——壹角的票麵上,拖拉機還冒著黑煙;貳角的圖案裡,大橋的欄杆清晰可見。
它們洋洋灑灑地飄下來,有的落在紅地毯上,被風吹得打旋,像在跳一支雜亂的舞;有的掉在圍觀者的頭頂,惹來一陣低低的驚呼,有人慌忙去接,指尖觸到那帶著體溫的紙幣,忽然就紅了眼眶;還有幾張慢悠悠地落在硝煙裡,被熏得發灰,倒像是從舊時光裡鑽出來的信使。
人群靜了一瞬,連鞭炮聲都仿佛小了些。所有人都愣住了,眼睛瞪得圓圓的,看著那些從天而降的錢。
禮儀小姐手裡的托盤晃了晃,臉漲得通紅,想說什麼又咽了回去,指尖絞著托盤的白綢布,心裡直打鼓。
幾位領導互相看了看,王主任的嘴角動了動,像是想訓斥幾句,可看到那些熟悉的舊毛票,忽然就歎了口氣,把話咽了回去——誰不記得當年那場風波呢?老梅家的丫頭,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了卻心事啊。
這陣小小的騷動還沒平息,人群後方忽然傳來輪椅碾過碎石子的“咯吱”聲,一下下,不疾不徐,像在敲打著什麼節拍。
小紅順著聲音望去,看見輛半新的輪椅,車架上還沾著點泥點,顯然是剛從鄉下趕來。
推著輪椅的是個戴藍布口罩的漢子,露出的眼睛裡帶著點局促,卻又透著股高興,時不時抬手抹一把額頭的汗。輪椅上坐著個年輕女人,穿著件洗得發白的碎花襯衫,領口補著塊不太搭調的藍布,針腳卻密密實實。
她的一條褲腿空蕩蕩地挽著,用根紅繩係了個結,隨著輪椅的晃動輕輕擺,像麵小小的旗幟。
是王芳!
她的臉比從前瘦了些,顴骨微微凸起,卻被曬得黑紅,透著股莊稼人特有的精氣神。額頭上有道淺淺的疤,是當年那場災禍留下的,此刻在陽光下不太明顯,倒像是歲月刻下的勳章。她正仰著頭往台階上看,看見小紅時,嘴角忽然翹起來,露出個久違的笑,眼角的細紋裡盛著釋然,還藏著點調皮的調侃,像個惡作劇得逞的孩子。
“小紅!”王芳的聲音不大,帶著點長途跋涉的沙啞,卻像顆小石子投進喧鬨的水麵,蕩開一圈圈漣漪,清清楚楚地傳到小紅耳朵裡,“深圳的假肢……太貴啦!”
她頓了頓,輪椅碾過片炮仗碎屑,發出“哢嚓”一聲輕響。
陽光落在她空蕩蕩的褲管繩上,紅結閃著點光。
“我還是回來,裝你‘梅記’的吧!”
小紅握著剪刀的手猛地一頓。硝煙還沒散儘,飄飛的紅紙屑像群紅蝴蝶,模糊了視線,讓王芳的臉看起來像蒙著層紗。
她低頭看了看手裡的剪刀,尖刃上還掛著點紅包的紅綢線,在風裡輕輕晃。
再往下,地毯上散落的毛票被風吹得顫巍巍的,那張貳角的紙幣上,大橋的欄杆在陽光下清晰可見——那是當年小麗補習班被查封時,沒收的學費裡最常見的票子。
它們被鎖在倉庫的鐵匣子裡,蒙了好幾年的灰,今天被她偷偷塞進紅包,此刻竟以這樣的方式重見天日。
眼淚毫無預兆地湧了上來,燙得她眼眶發疼。
她忽然笑了,抬手把肩頭那片紅紙屑撣掉,握著剪刀的手更穩了些。
陽光下,她舉著剪刀,對著那塊覆蓋著紅綢的新招牌,輕輕剪斷了最後一根牽絆。
紅綢布“嘩啦”一聲落下來,露出“梅記百貨”四個鎏金大字,在陽光下閃得人睜不開眼。
人群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鞭炮聲再次響起,比剛才更響,更歡騰。
標誌著縣城最大的私營百貨零售公司,正式揭牌開張!
小紅看著台階下的王芳,王芳也看著她,兩個人都笑了。風卷著紅紙屑和硝煙味掠過,像在訴說著過去,也像在迎接未來。
那些曾經的傷痛、遺憾、愧疚,仿佛都隨著這漫天飛舞的紅屑,落進了腳下這片滾燙的土地裡,要在這兒生根發芽,長出新的希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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