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風吹得路旁香樟樹葉沙沙作響。
張桂芬夾著教案走出鎮小學的校門,肩上的帆布包沉甸甸的,裡麵裝著批改了一半的學生樂理試卷。
她習慣性地抬手攏了攏被風吹亂的鬢發,指關節處帶著常年按揉琴鍵留下的薄繭。空氣裡彌漫著放學特有的喧騰,自行車的鈴鐺聲、學生們的笑鬨聲交織一片。
她盤算著晚飯給孩子們做她愛吃的糖醋小排,尤其是小豔那丫頭在康複中心忙了一天,該好好補補身子。
剛拐過街角,那家新開的點心鋪子飄來誘人的甜香。張桂芬想起女兒上周提過這家招牌的核桃酥,腳步不由得放緩。
就在這一刹那,一股巨大的衝力猛地撞向她右腿外側!“哐當!”一聲刺耳的金屬刮擦聲炸響,一個騎著永久自行車的少年失控地斜衝過來!
天旋地轉。
尖銳的劇痛像燒紅的鐵釺瞬間貫穿了她整條右腿,直刺骨髓。她甚至來不及驚呼,身體已被巨大的慣性狠狠摜向堅硬的水泥地。
肩上的帆布包飛出去,雪白的樂譜試卷蝴蝶般散落一地,被車輪慌亂碾過,留下灰黑的轍印。世界在劇痛裡瞬間失焦又凝聚,她蜷縮在冰冷的路上,右腿呈現出一種可怕的、不自然的彎曲角度。冷汗瞬間浸透了她的薄襯衫。肇事少年煞白著臉,語無倫次地喊著“阿姨對不起!我沒看路!”,鏈條脫軌的“哢噠”怪響在刺耳的耳鳴背景裡顯得格外遙遠。
交警,救護車先後來到現場。
“脛腓骨粉碎性骨折。”醫生指著x光片上那片猙獰的碎影,語氣平淡無波,“得手術,上鋼板,靜養加康複,沒小半年好不了。”張桂芬躺在病床上,腿上打著厚重的石膏,沉得像灌了鉛塊,每一次心跳都扯著傷處鈍痛。麻藥退去後的長夜格外難熬,更深的恐懼卻在心底蔓延——她的鋼琴課,她合唱團興趣班的孩子們,那些跳躍的音符和即將到來的畢業彙演……她用力閉上眼睛,仿佛這樣就能屏蔽掉未來一片狼藉的圖景。
“媽,去我那兒吧。”女兒梅小豔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她坐在床邊,削著一隻蘋果,果皮連成細長不斷的一串,動作利落。“中心那邊環境好,設備全,我親自盯著你康複,比在家強。”小豔開康複中心,作為負責人,年紀輕輕,手腕卻不小。張桂芬看著女兒眼下淡淡的青影,知道她剛起步的事業有多忙,心裡揪著疼,又摻雜著一點隱秘的依靠感。她最終點了點頭,喉嚨裡堵得發不出聲音。
康複中心的環境確實清幽,空氣裡飄著淡淡的艾草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張桂芬的病房窗外正對著一個小花園,初夏的紫藤開得正好,一嘟嚕一嘟嚕垂掛著。可她無心欣賞。
腿上笨重的石膏限製了所有行動,更禁錮了她的心。那些熟悉的樂句在腦子裡盤旋,手指無意識地在被麵上輕輕敲擊,像在撫摸無形的琴鍵,無聲,焦躁。
一天午後,複健的疲憊讓她昏昏沉沉。護士推著輪椅帶她穿過安靜的走廊,去活動室透透氣。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暖融融地灑滿一地。
角落裡,一架通體漆黑、線條流暢的鋼琴靜靜立著,在光暈裡散發著沉靜的光澤。張桂芬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心跳漏了一拍。護士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微笑道:“那是架無弦鋼琴,張老師,給需要的人‘彈’著解悶的。”
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示意護士推她過去。冰涼的琴凳觸感傳來,她伸出枯瘦的、因久病更顯嶙峋的手,指尖帶著不易察覺的微顫,輕輕撫過光滑的黑色琴鍵。
沒有熟悉的象牙白與烏木黑,隻有一片均勻的、略帶彈性的黑色塑料。她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汲取某種力量。
再睜眼時,那雙因傷痛和焦慮而黯淡的眸子,竟重新燃起一絲微弱卻執拗的光。她的脊背挺直了,那是數十年教學生涯刻進骨子裡的姿態。枯瘦的手指懸停在記憶中的位置,然後,堅定地落下。
嗒。嗒。嗒。
指骨與硬塑碰撞,發出輕微、單調、沉悶的聲響。沒有琴弦的震動,沒有共鳴箱的嗡鳴,隻有這純粹的、物理的叩擊聲。貝多芬《月光曲》那沉墜如歎息的第一樂章開篇和弦,在她心裡無聲地、洶湧地流淌。
她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臉上的皺紋在專注中顯得更深,卻也奇異地柔和下來。
午後的陽光勾勒著她微駝而倔強的背影,消毒水的氣味裡,無聲的樂章固執地對抗著命運的休止符。
活動室裡的其他老人好奇地看過來,又安靜下去。輪椅碾過地膠的沙沙聲,遠處模糊的電視聲,都成了這無聲演奏的背景。
梅小豔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手裡還拿著沒來得及放下的病曆夾。她看著母親沉浸在那個無聲世界裡的側影,看著她枯槁的手指在黑色琴鍵上移動時重新煥發的微弱神采,眼眶驟然發熱。
她沒有出聲打擾,隻是倚著門框,靜靜地看著,聽著那微弱卻固執的嗒嗒聲,像敲在她心上。直到張桂芬的動作因疲憊而遲滯下來,她才輕輕走過去。“媽,”她聲音有些啞,蹲下身,用自己的手覆蓋住母親冰涼枯瘦的手背,“我們一起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