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記百貨大樓頂層的風裹著鞭炮的硝煙味打旋,紅紙屑粘在玻璃幕牆上,被陽光照得透亮,像誰把揉碎的紅綢撒在了天上。
臨時搭起的平台邊緣纏著彩帶,紅地毯的毛茬倒豎著,踩上去發出生澀的“沙沙”聲,和遠處隱約傳來的車流聲絞在一起,織成一張緊繃的網。
小紅攥著油印機滾筒的手心沁出了汗,金屬的涼意順著指縫往上爬,卻壓不住掌心裡的燙。
寶藍色套裙的腋下已經洇出深色的印子,絲巾在頸間勒出細痕,剛好遮住那道十年前的疤——那年倉庫失火,火舌舔過她脖頸時,留下的蚯蚓狀疤痕總在陰雨天發癢,像有無數細小的蟲子在爬。
“董事長,該您上台了。”禮儀小姐的聲音帶著甜膩的笑,托盤裡的絲綢裹柄鐘槌泛著柔光,和她手裡這截烏黑的滾筒形成刺目的對比。
小紅沒看那鐘槌,目光越過人群,落在平台角落的輪椅上。
王芳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布衫,腿上蓋著碎花薄毯,空蕩蕩的褲管被風掀起一角,露出鈦合金關節冷硬的弧線。
她正用沒受傷的左手比畫著,做了個“砸”的手勢,嘴角的笑比陽光還亮。
小紅深吸一口氣,硝煙味嗆得她喉嚨發緊。
1987年的冬天突然撞進腦海:牛棚教室的窗戶糊著舊報紙,風一吹就嘩啦啦響,油印機的滾筒轉得發燙,小麗趴在桌上寫“梅記補習班”的招生簡章,筆尖把紙都戳破了。
王芳當時還沒截肢,總用胳膊肘抵著滾筒的軸承處幫忙固定,說這樣“省力氣”,那些細微的劃痕就是那時留下的,像給金屬刻了道年輪。
司儀的聲音透過麥克風炸開來,震得人耳膜發麻:“有請梅小紅女士敲響上市寶鐘!這鐘聲將見證老字號的騰飛,股票代碼!”他的尾音拖得長長的,像條沾了蜜的鞭子,抽在每個人緊繃的神經上。
台下的掌聲潮水般湧來,西裝革履的人群裡,評審委員們的臉被陽光照得半明半暗。
那個禿頂微胖的評委正用指尖敲著扶手,目光掃過小紅手裡的滾筒時,嘴角撇出一絲輕蔑,像在看什麼不值錢的破爛。
小紅認得他——當年父親的案子裡,就是他在卷宗上簽了“同意查封”,鋼筆尖在紙上戳出好幾個墨點。
她舉著滾筒往前走,紅地毯的毛茬蹭著高跟鞋跟,發出“哢嗒哢嗒”的響。黃銅鐘在陽光下泛著暖光,鐘體上的花紋被打磨得光滑,映出她變形的影子。
就在她抬手的瞬間,“嘣”的一聲脆響劃破空氣——連接鐘槌的紅綢斷了。
斷裂的綢帶像條受傷的蛇,軟綿綿地垂下來,半截絲絛掛在橫梁上晃蕩,斷裂口齊整得像用剪刀裁過。
台下的嘩然像炸開的鍋。閃光燈“哢嚓哢嚓”地響,把小紅的影子釘在鐘麵上。“不吉利啊!”“怕是要黃!”“,聽著就像‘溜了吧要死’!”議論聲順著風飄上來,鑽進耳朵裡,像無數根細針在紮。
那個禿頂評委的嘴角翹了起來,端起茶杯的手都在晃,茶蓋碰撞杯沿的聲音格外刺耳。
小紅舉著滾筒的胳膊僵在半空,血“嗡”地衝上頭頂。她看見王芳猛地攥緊輪椅扶手,指節白得像要裂開;看見人群後排小麗焦急的臉,她剛從深圳趕回來,襯衫的袖口還卷著,露出手腕上那道當年被交易所欄杆劃破的疤。
十年前的火舌又開始舔舐記憶:倉庫裡的汽油桶爆炸時,也是這樣的死寂,然後是衝天的火光和父親絕望的嘶吼。
紡織廠的機床、梅記百貨的櫃台、深夜的批發市場……那些被生活按在地上摩擦的日子,突然像潮水般漫上來,淹沒了眼前的紅地毯和黃銅鐘。
一絲狠厲從眼底炸開,像火星點燃了汽油。
小紅的喉間發出一聲低沉的嘶吼,像受傷的野獸在咆哮。她往前跨了一大步,寶藍色套裙的開叉處撕開一道小口,露出膝蓋上那塊常年磕碰留下的青疤。
手裡的滾筒舉得更高了,金屬表麵的凹痕在光裡投下細碎的陰影,“梅記補習班1987”那幾個字雖然模糊,卻像刻在骨子裡的咒語。
“咣——!!!”
滾筒撞上鐘壁的瞬間,巨響震得平台都在抖!不是清越的鐘聲,而是金屬與金屬最粗暴的碰撞,悶得像悶雷滾過胸腔,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連遠處的車流聲都被這聲音吞沒了。
黃銅鐘劇烈地搖晃著,鐘體上的花紋仿佛都在顫抖,發出痛苦的呻吟。
反作用力把小紅掀得一個趔趄,她的額頭狠狠撞在鐘體上,瞬間腫起一塊青紫。
右手虎口裂開了,鮮血順著滾筒往下淌,在烏黑的金屬上畫出蜿蜒的紅痕,滴落在紅地毯上,暈開一小片更深的紅,像極了那年倉庫失火時,滴在地上的血。
全場死了一樣靜。
閃光燈停了,議論聲沒了,連風都屏住了呼吸。所有人都僵在原地,眼睛瞪得圓圓的,像被施了定身咒。
禮儀小姐手裡的托盤“啪”地掉在地上,絲綢鐘槌滾到小紅腳邊,和染血的滾筒形成諷刺的對照。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小紅抹了把額頭,血混著汗流下來,在臉頰上畫出一道觸目驚心的紅痕,像條鮮活的蚯蚓。
她撿起地上的滾筒,狠狠拄在紅地毯上,發出“咚”的悶響,血珠濺在地毯毛茬上,像開出了細小的紅梅花。
她挺直脊背,套裙的裂口更寬了,卻露出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目光像淬火的刀子,從禿頂評委驚恐的臉上掃過,從那些西裝革履的驚愕裡穿過,最後落在王芳亮得驚人的眼睛上。
“聽見了嗎?”她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傳出去,帶著血的溫熱和金屬的冷硬,砸在每個人的心上,“聽響就行!”
風突然大了,卷起平台上的紅紙屑,繞著黃銅鐘打旋。那道斷裂的紅綢還在晃,卻像是給這聲巨響係了個鮮紅的結。
王芳突然用鈦合金關節敲擊輪椅扶手,發出“哢噠哢噠”的聲,像在打拍子。
小麗從人群裡擠出來,站在輪椅邊,對著大姐小紅用力點頭,眼裡的光比閃光燈還亮。
小紅舉起染血的滾筒,又一次砸向黃銅鐘。
“咣——!”
第二聲巨響裡,她仿佛聽見了1987年油印機轉動的聲音,聽見了紡織廠機床的轟鳴,聽見了倉庫大火裡父親模糊的哭喊。這些聲音混在一起,在梅記百貨的頂層炸開,像無數個被壓抑的靈魂在呐喊。
台下不知是誰先鼓起了掌,接著是第二個人,第三個人……掌聲越來越響,混著王芳輪椅的“哢噠”聲,像支不成調卻格外滾燙的歌。
小紅站在紅地毯中央,額頭的青紫在陽光下泛著光,流血的手緊緊攥著油印機滾筒,像握著整個沉甸甸的過往。
遠處的城市在喧囂,玻璃幕牆上的紅紙屑還在閃爍,而這聲穿透雲霄的巨響,正帶著她們穿過歲月的塵埃,朝著嶄新的黎明,一步一步,穩穩地走去。
喜歡梅家三朵花請大家收藏:()梅家三朵花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