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再僅僅作為周建國的妻子被詢問,而是作為這個試圖承載那些受傷生命的新生合作社的負責人,開始艱難地陳述。“檢察官同誌,挪用公款是犯罪,我知道,國法如山。”她聲音因為緊張而發顫,卻努力保持著鎮定,“但是……但是當年廠裡情況複雜,有些曆史原因……能不能……能不能請你們也調查一下,那些本該拿到賠償卻遲遲沒有拿到的工人們?他們的苦難,是實實在在的啊!”
她從抽屜裡翻出那些泛黃的、字跡模糊的工傷認定書複印件,翻出老張他們按著紅手印的合作社章程,甚至拿出了省殘聯論壇的通知——她試圖證明,有人在努力彌補,在試圖從廢墟裡長出新的東西。
檢察官接過那些材料,仔細地看著,表情依舊嚴肅,但眼神裡似乎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審慎。
檢察官離開後,小豔像是打了一場硬仗,渾身虛脫。
但她知道,這僅僅是開始。
周建國的案子,像一把鑰匙,很可能撬動的,是整個棉紡廠改製過程中被掩埋的、錯綜複雜的遺留問題。
她做出了一個決定。
她不能隻是被動地等待詢問,她要主動去收集,去證明。
她開始利用一切空閒時間,騎著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舊自行車,穿梭在縣城的大街小巷,走訪那些曾經在棉紡廠工作過、尤其是受過工傷、卻未能足額拿到賠償的老工人。
這個過程艱難而心酸。
許多家庭一貧如洗,病人纏綿病榻,家屬怨氣衝天。提起棉紡廠,提起周建國,很多人破口大罵,但也有人在罵完之後,陷入長久的沉默,然後抹著眼淚,從箱底翻出同樣泛黃的工傷證明、醫療單據,甚至當年廠裡模糊的承諾字條。
“有什麼用呢?人都廢了,錢也要不回來了……”“周建國?哼!他也有今天!”“小豔院長,你是好人……可這世道……”
小豔默默地聽著,記錄著,收集著。每一份證詞,每一張單據,都像一塊冰冷的磚,壘砌起那段沉重曆史的證據之牆,也壓得她心頭越來越沉。
就在她四處奔波、感到孤立無援的時候,一個意想不到的援手,悄然出現。
那天傍晚,她拖著灌了鉛般的雙腿回到康複中心,卻見母親梅母不知何時來了,正坐在灶膛前的小板凳上,默默地看著爐火上一鍋咕嘟冒泡的米粥。粥香彌漫在冰冷的空氣裡,帶來一絲難得的暖意。
梅母沒有多問,隻是盛了一碗熱粥遞給她。小豔默默地接過,溫熱透過粗瓷碗傳到她冰涼的指尖。
喝了幾口粥,身上稍稍暖和了些,小豔才低聲道:“媽,我最近……在找以前棉紡廠的老工人,問點事情。”
梅母撥弄了一下爐火,火光在她布滿皺紋卻依然沉靜的臉上跳躍。她沉默了一會兒,才緩緩開口,聲音平靜無波:“今天……阿發來了。”
阿發?小豔愣了一下。那是母親以前在學校工作時的老同事,一個老實巴交、話不多的男人,嫌老師工資低,憑關係後來好像去了棉紡廠工會?
梅母站起身,從隨身帶來的那個洗得發白的布包裡,拿出一個用牛皮紙仔細包好的、厚厚的筆記本一樣的東西,遞給她。
“阿發聽說建國的事,還有你在打聽……他讓我把這個交給你。”梅母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種千鈞重量,“他說,他是棉紡廠最後一任工會主席,廠子散之前,有些東西……他覺得該留下來。”
小豔疑惑地接過那本厚厚的、邊緣已經磨損的筆記本。
入手沉甸甸的。
她小心翼翼地打開牛皮紙。
裡麵根本不是筆記本,而是一本手工裝訂的、用各種不同信紙、表格甚至煙盒背麵書寫後整理粘貼而成的——記錄冊。
泛黃的紙頁上,密密麻麻、歪歪扭扭地寫滿了字。
記錄的是曆年來,棉紡廠大大小小的工傷事故、工人投訴、福利申請。而在許多條目的旁邊,都用另一種略顯潦草卻堅定的筆跡,寫著處理建議、爭取過程、甚至部分款項的墊付記錄。
小豔一眼就認出,那是周建國的筆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