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省大校園，梔子花開到荼蘼，濃烈的香氣混雜著離彆的愁緒，彌漫在每一個角落。畢業典禮的日子，終於到了。
這天清晨，天色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雨，又像是刻意壓抑著某種情緒。沈皎潔一夜未眠，網吧的夜班結束後，他回到隔板房，換上了那套皺巴巴、卻承載了四年青春的學士服。深藍色的袍子穿在身上，顯得有些空蕩，鏡子裡的人，臉色蒼白，眼窩深陷，與周圍那些興奮雀躍、拍照留念的同學格格不入。
他坐公交車回到學校，熟悉的林蔭道，熟悉的圖書館，熟悉的教學樓，此刻都蒙上了一層告彆的光暈。大禮堂外人頭攢動，畢業生們穿著統一的學士服，像一群即將離巢的雛鳥，興奮、不舍、迷茫，各種情緒交織在臉上。家長們舉著相機，臉上是驕傲與感慨。
沈皎潔在人群中看到了尹如月。她也穿著學士服，站在班級的隊伍裡，正和幾個女生笑著合影。陽光偶爾穿透雲層，灑在她身上，襯得她笑容明媚，仿佛前幾天病弱的陰影已經消散。她看到了沈皎潔，隔著人群，對他揮了揮手，笑容依舊溫暖，但沈皎潔卻敏銳地捕捉到那笑容底下，一絲不易察覺的複雜和疏離。自從那次在網吧後巷尷尬的相遇後，兩人之間仿佛隔了一層看不見的薄膜。
他擠出一個笑容，對她點了點頭，沒有走過去。他感覺自己像是一個誤入盛宴的局外人，身上的網吧夜班留下的煙味和疲憊，與周圍青春洋溢的氛圍格格不入。
典禮在莊嚴的校歌聲中開始。校長致辭，教師代表發言，優秀畢業生上台領獎……一切按部就班。沈皎潔坐在台下，聽著那些關於未來、關於理想、關於責任的宏大詞彙，感覺異常遙遠。他的未來在哪裡？是那個煙霧繚繞的網吧？還是下一份不知在何處的兼職？所謂的理想，在生存的壓力下，早已褪色成了奢侈的字眼。
當輪到畢業生代表上台發言時，上台的竟然是林卿卿。她穿著合體的學士服，自信從容，侃侃而談，感謝母校，展望未來，言語間透著與她年齡不符的成熟和遠見。台下掌聲雷動。沈皎潔看到白淑媛坐在家長席的前排，臉上帶著欣慰和驕傲的笑容。那一刻，他深刻地感受到他與她們之間那道不可逾越的鴻溝。
典禮最後，是撥穗儀式。畢業生們依次上台，從院係領導手中接過學位證書，低頭讓導師將學位帽上的流蘇從右邊撥到左邊。這是一個極具象征意義的儀式，意味著學有所成，即將踏入社會。
沈皎潔隨著人流走上台，心跳莫名加速。當他站在係主任麵前，低下頭，感受到那穗子被輕輕撥動的一刻，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楚猛地湧上鼻腔。四年光陰，一千多個日夜，所有的努力、歡笑、淚水、迷茫，仿佛都凝聚在了這輕輕一撥之間。結束了，真的結束了。
他接過那張沉甸甸的學位證書，走下台時，眼眶有些發熱。他看到不遠處的尹如月也剛剛完成儀式，她用手輕輕撫摸著證書，眼神有些恍惚，似乎在回味這四年的重量。
典禮結束後，便是瘋狂的拍照時間。班級照、宿舍照、好友照……校園裡每一個角落都成了背景板。沈皎潔被張濤、王莉他們拉著，在圖書館前、在操場上、在住了四年的宿舍樓下，留下了一張張咧著嘴大笑的照片。隻是那笑容背後，有多少是真正的快樂，有多少是強顏歡笑，隻有自己知道。
尹如月也被她的室友和同學包圍著，她們穿著漂亮的裙子，在花叢中、在標誌性建築前擺著各種可愛的姿勢，銀鈴般的笑聲飄蕩在空氣裡。沈皎潔遠遠看著，沒有過去打擾。他注意到，顧明川並沒有出現在她的畢業典禮上，想必已經身在海外。那個曾經無處不在的“顧大哥”的缺席，似乎也象征著一個時代的徹底落幕。
下午，班級組織了最後一次散夥飯，氣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濃烈和傷感。啤酒瓶倒了一地，歌聲、哭聲、笑鬨聲混雜在一起。有人喝多了抱著輔導員痛哭流涕，有人紅著眼睛一遍遍說著“常聯係”，有人沉默地一杯接一杯灌酒。沈皎潔也喝了很多，酒精麻木了神經，卻放大了離愁。他看著一張張熟悉又即將陌生的麵孔，心中空落落的。
散場時，已是深夜。大家互相攙扶著，歪歪扭扭地走在回校的路上，唱著跑調的畢業歌。沈皎潔和尹如月落在了最後。兩人都喝了不少，默默走著，路燈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
“真的要走了。”尹如月輕聲說，帶著醉意，聲音有些飄忽。
“嗯。”沈皎潔應了一聲，不知該說什麼。他想去牽她的手，卻感覺手臂沉重得抬不起來。
“以後……有什麼打算？”尹如月問，目光望著前方昏暗的路。
“先……把網吧的班上好再說吧。”沈皎潔苦澀地笑了笑，實話實說。
尹如月沉默了一下，沒有再問。到了宿舍樓下，該分彆了。兩人站在路燈下，影子交疊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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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皎潔，”尹如月抬起頭，看著他，眼睛在燈光下亮晶晶的，像是蒙著一層水汽，“不管以後怎麼樣，都要好好的。”
沈皎潔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他重重地點頭：“你也是，照顧好自己，彆太拚了。”
尹如月點了點頭，忽然上前一步，輕輕抱住了他。這個擁抱很輕，很短，卻帶著一種訣彆的意味。然後，她鬆開手，轉身快步走進了宿舍樓，沒有回頭。
沈皎潔站在原地，看著她消失的背影，久久沒有動彈。夜風吹過，帶著梔子花最後的殘香，也吹散了青春的宴席。
他獨自一人，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回那個位於網吧後巷的隔板房。打開門，一股黴味和孤獨感撲麵而來。他脫下學士服，隨手扔在淩亂的床上。那身象征著一個階段終結的袍子，此刻看起來更像是一個諷刺。
他坐到電腦前，習慣性地按下了開機鍵。屏幕亮起，映出他疲憊而茫然的臉。熟悉的遊戲登錄界麵出現，他卻遲遲沒有輸入賬號。
窗外，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敲打著窗戶，像是為一段時光奏響的挽歌。象牙塔的篇章，在這一天，徹底畫上了句號。而塔外的風雨，正無聲地等待著每一個走出庇護所的年輕人。沈皎潔知道，從明天起，他必須獨自麵對一個真實、堅硬、且不再有退路的世界。未來會怎樣？他不知道。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這雨夜裡，先登錄遊戲，在那個虛擬的世界裡，暫時喘一口氣。他移動鼠標，點擊了“進入遊戲”。屏幕的光，成了這間陋室裡唯一的光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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