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支承載著無上榮光與徹骨悲愴的隊伍,如同一條負傷的巨龍,緩緩蠕動至朔方縣城外那片熟悉的土地時,整座城池早已萬人空巷,靜默無聲。
勝利與犧牲的消息,如同長了翅膀,早已先於隊伍飛回了城中。百姓們知道淩公帶領兒郎們取得了一場驚天大捷,斬獲胡虜無數,奪回了被擄的同胞和堆積如山的牲畜;
但他們更清楚地知道,有許多昨日還在街巷間與他們打招呼、笑容爽朗的熟悉麵孔,那些他們看著長大的兒郎、家中的頂梁柱,再也無法踏進這座他們用生命守護的城池了。
隊伍的行進緩慢而沉重。最前方,是淩雲、典韋、張遼等一眾將領。他們人人甲胄殘破,沾滿早已乾涸發黑的血汙與泥濘,臉上刻滿了無法掩飾的疲憊,以及一種深可見骨的悲戚,仿佛靈魂的一部分已隨陣亡的袍澤留在了那片染血的山坡。
緊隨其後的,並非想象中旌旗招展、昂首挺胸的凱旋雄師,而是一眼望不到頭的、臨時征調來的牛車與騾馬車隊。
每一輛車上,都靜靜地、整齊地躺臥著一具具被素白粗布嚴密覆蓋的軀體,那刺目的白色,在塞外昏黃的陽光下,灼痛了每一個圍觀者的眼睛。
這無聲的、漫長的死亡隊列之後,才是那浩浩蕩蕩、幾乎堵塞了視線的龐大馬群和咩咩叫喚的羊群。
勝利的輝煌與繳獲的豐碩,此刻被這綿延的白色與彌漫的悲傷徹底籠罩,蒙上了一層永遠無法驅散的、名為犧牲的沉重陰影。
城門內外,黑壓壓地跪倒了一片百姓,鴉雀無聲。沒有人歡呼“萬勝”,沒有喜慶的鑼鼓,隻有極力壓抑的、從喉嚨深處發出的細微哽咽和抽泣聲。
當第一輛、第二輛、第十輛……運載著遺體的車輛,車輪發出沉悶的“吱嘎”聲,碾過熟悉的土地,緩緩從他們麵前經過時,那勉強維持的寂靜終於被徹底打破。
“兒啊——!我的兒啊——!”一位頭發花白、衣衫襤褸的老嫗,渾濁的目光死死盯住其中一輛車上露出的一隻她親手納就的、再熟悉不過的鞋履,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嚎,猛地從人群中撲出,整個人如同被抽去了骨頭般癱軟在地,枯瘦的手指死死摳進泥土,哭聲淒厲得讓天地變色。
“夫君!你答應過我……要平安回來的啊!你怎麼能……怎麼能丟下我們娘倆……”一個懷抱稚子的年輕婦人,臉色慘白如紙,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滾滾而下,她懷中的孩子似乎感受到母親那毀滅性的悲痛,也跟著放聲大哭,稚嫩的哭聲混雜在母親的哀慟中,令人心碎。
“兄弟!我的好兄弟!說好了一起喝酒,一起看著娃兒長大的……你怎麼就……怎麼就說話不算數了啊!”一名缺了隻耳朵的青壯漢子,用拳頭瘋狂捶打著冰冷的地麵,直至皮開肉綻,鮮血淋漓,他仰天咆哮,哭聲如同受傷野獸的哀鳴。
一時間,悲聲震天,慟哭盈野,連呼嘯的北風似乎都為之凝滯,不忍卒聽。
然而,在這極致的、幾乎能將人淹沒的悲痛浪潮中,那些失去了兒子、丈夫、父親的家屬們,在淚眼朦朧中望向淩雲的目光,竟奇跡般地沒有絲毫怨懟與恨意。
一位須發皆白、腰背佝僂的老者,剛剛失去了家中僅有的兩個兒子,他老淚縱橫。
步履蹣跚地走到隊伍前方,對著端坐馬上的淩雲,竟“噗通”一聲重重跪倒,以頭搶地,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近乎執拗的堅定:“淩公!小老兒的兩個兒子,是跟著您去打胡狗死的!他們……他們死得值!死得有骨氣!小老兒不怨!隻求……隻求淩公將來,多殺胡狗,為我那兩個苦命的兒……報仇雪恨!”
“對!報仇!殺光那些天殺的匈奴狗!”
“淩公!帶我們報仇!為死去的弟兄們報仇!”
悲憤的、帶著血淚的呼聲,從四麵八方彙聚而來,如同道道利箭,將所有刻骨的仇恨,無比清晰地指向了北方那片廣袤而凶險的草原。
聽著這震耳欲聾的悲聲,感受著這毫無保留、甚至將複仇希望也一並托付的信任,淩雲隻覺得心如刀絞,五臟六腑都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他猛地一拉韁繩,翻身下馬,腳步有些虛浮地走到隊伍的最前方,直麵著那無數雙飽含熱淚、充滿了痛苦與期盼的眼睛。
他緩緩地、極其鄭重地摘下了那頂布滿刀箭痕跡的頭盔,露出了那張年輕卻寫滿了風霜、疲憊與深深自責的臉龐。
“朔方的父老鄉親們!”他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破舊的風箱,帶著一種幾乎要將胸腔撕裂的痛悔,卻異常清晰地傳入了每個人的耳中,“我淩雲……愧對大家!愧對這些隨我出征、卻再也不能歸家的弟兄!是我……是我淩雲帶他們出去的,卻沒能……沒能把他們全都活著帶回來!”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帶著淚鹹味的空氣,眼中翻湧著無法掩飾的痛楚與自責,聲音更加沉痛:“尤其是……在黑狼部落之時,若我當初能狠下心來,不顧婦孺,徹底斬草除根,或許……或許就不會引來匈奴王庭的瘋狂報複,不會有今日狼山之圍,不會有這麼多好兄弟……埋骨荒原,魂斷異鄉!是我的心軟,是我的猶豫不決,害了他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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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番當著全城百姓、當著陣亡將士親屬麵的痛徹心扉的自責與懺悔,如同在原本就洶湧的悲傷潮水中投入了一塊巨石,激起了更大的波瀾。現場的哭聲更加悲切,但與此同時,百姓們也更真切地看到了這位年輕主將肩頭那如山般沉重的責任與他內心同樣深切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