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子時。
夜色如墨,濃重得化不開。廣宗城北門區域,陷入了一種令人心悸的死寂,與往日巡哨往來、火把通明的景象截然不同。
所有的明崗暗哨,都被張梁以最高級彆的指令提前調離或由絕對心腹控製,空氣裡隻餘下夜風穿過破損城垛時發出的嗚咽聲,更添幾分淒涼。
借著被薄雲遮掩、時隱時現的慘淡月光,以及幾支刻意壓低了光亮的火把,可以模糊地看到北門甕城內的空地上,黑壓壓地聚集著數千人影。
這些人大多衣衫襤褸,麵帶饑饉之色,但一雙雙眼睛在黑暗中卻閃爍著曆經血火淬煉後特有的精悍與警惕。
他們是張角麾下最忠誠、也是從屍山血海中幸存下來的最核心、最善戰的一部分力量,此刻被精選出來,肩負著延續火種的使命。
更引人注目的是隊伍中央那數十輛用騾馬牽引的大車——車上覆蓋著厚實的、沾染了泥汙的深色氈布,將內裡之物掩蓋得嚴嚴實實。
然而,那深深陷入鬆軟地麵的車轍印記,那騾馬吃力前行時粗重的喘息,以及偶爾因顛簸而從氈布縫隙中泄露出的、即便在微弱光線下也難掩其華的珠光寶氣、金銀閃爍,無不昭示著車內所載之物的驚人價值與分量。
這是黃巾軍多年來席卷八州、攻破無數豪強塢堡、府庫所積攢下的絕大部分財富,既有粗糙熔鑄、大小不一的金銀錠塊,也有各式各樣來自世家珍藏的珠寶玉器、古玩字畫,其總量龐大到足以支撐一支大軍數年耗費。
足以讓任何諸侯眼紅心跳,此刻卻成了他們向未知命運換取生機的“買路錢”與安身立命的根本。
隊伍的最前方,火把光暈的邊緣,一襲素白麻衣、未施粉黛的張寧,正與形容枯槁的父親張角、以及麵色決絕的三叔張梁,進行著此生最後一場撕心裂肺的告彆。
張寧早已哭得肝腸寸斷,往日裡聖潔高貴、被萬千教眾仰望的黃巾聖女,此刻隻是一個脆弱無助、即將與至親永訣的普通少女。
她雙膝一軟,重重跪倒在冰冷粗糙的青石地麵上,不顧疼痛,伸出顫抖的雙臂,死死抱住父親那如同枯枝般、幾乎感覺不到血肉的雙腿,仿佛要將自己融入父親的骨血之中。
她的臉頰緊貼著父親冰涼的袍服,淚水瞬間浸濕了一大片,肩膀因無法抑製的悲痛而劇烈地抽搐著,發出小獸般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嗚咽。“爹……女兒……女兒舍不得您……女兒不走……求求您……”
她泣不成聲,所有準備好的、故作堅強的話語,在真正的生離死彆麵前,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張角強忍著喉頭不斷上湧的腥甜和那幾乎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的衝動,更強忍著心中那萬箭穿心般的不舍與絞痛。
他枯瘦如鷹爪般的手,異常輕柔地、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女兒散落著青絲的頭頂,動作緩慢而珍重,仿佛在撫摸這世間最易碎的珍寶。
他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破舊風箱,卻努力維係著最後一絲平穩與柔和:“寧兒……聽話,起來……地上涼。記住爹的話,好好活著……平安、喜樂地活著,便是對爹……最大的孝順,爹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走吧,孩子,跟著周倉他們,一直向北,莫要回頭……莫要回頭……”
他每一句話都說得極其緩慢、艱難,仿佛每一個字都在透支著他所剩無幾的生命力,那深陷的眼窩中,渾濁的淚水終於也控製不住,順著深刻如刀刻的皺紋蜿蜒而下。
張梁在一旁,這位向來以勇武剛烈著稱的“人公將軍”,此刻也是虎目通紅,熱淚盈眶。
他伸出粗糙的大手,重重地按在張寧單薄顫抖的肩膀上,努力想擠出一個安撫的笑容,但那笑容卻比哭還要難看,充滿了無儘的悲涼。
“寧兒,好孩子,聽話。彆讓你爹……走得不安心。三叔和你爹……會在天上,一直看著你,護著你。快走吧,時辰……到了,彆再耽擱了。”他的聲音也帶著難以掩飾的哽咽。
周倉和裴元紹這兩位鐵打的漢子,此刻亦是眼眶泛紅,鼻尖發酸。他們“噗通”一聲,再次對著張角和張梁重重叩了三個響頭,額頭撞擊在石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周倉抬起頭,虎目中淚光與決絕交織,沉聲道:“大賢良師!人公將軍!保重!末將周倉裴元紹),在此立誓,定竭儘所能,誓死護衛小姐周全!縱使肝腦塗地,也絕不讓小姐受半分委屈!若有違此誓,天誅地滅!”
就在這悲愴彌漫之際,城頭上方,傳來了約定的、極其細微、仿佛夜梟啼叫般的三短一長鳥鳴聲,在寂靜的夜空中清晰可辨。
時間到了!
張角猛地閉上雙眼,狠下心腸,用儘最後力氣將緊抱著自己的女兒猛地推開,同時轉向周倉,用儘胸腔內最後一絲氣息,發出一聲嘶啞卻不容置疑的低吼:“走——!”
周倉聞令,不再有絲毫猶豫,眼中痛色一閃而逝,取而代之的是鋼鐵般的意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