隴東的春來得急。前幾日渠邊還結著薄冰，一場南風刮過，土就鬆了，渠裡的水泛著綠，映得岸邊剛冒芽的草都嫩生生的。薑維蹲在田埂上，看著地裡的麥苗——混著蜀地和關隴種的麥，竟整齊嶄嶄拱了出來，葉尖帶著點黃，卻透著股潑辣的活氣。
“將軍快看！”王雙舉著個陶罐跑過來，罐口飄著麥香，“老鄉送來的青麥粥！剛捋的青麥穗熬的！”
薑維接過陶罐，抿了口。粥裡帶著點青澀的甜，比陳麥熬的多了層鮮氣。他往對岸瞥了眼，見郝昭正蹲在魏營的田埂上，手裡也端著個碗，邊吃邊對著麥苗笑——那笑容比上次在渠邊時更鬆快，眼角的紋路都軟了。
“郝將軍！”薑維揚聲喊了句。
郝昭抬頭，舉了舉手裡的碗：“薑將軍也喝著了？這青麥粥，比乾饃得勁！”他忽然像是想起啥，轉身從營裡拎出個布口袋，踩著剛化凍的泥往岸邊走，“俺讓夥房磨了青麥粉，摻了點豆麵，蒸了饃——你嘗嘗！”
布口袋遞過岸來，薑維伸手接了，摸上去溫乎乎的。掰開一個，裡頭還帶著青麥的碎粒，咬一口，又軟又香，青澀氣混著豆香，比單純的麥饃多了層滋味。“好東西！”薑維讚了句，回頭讓親兵把蜀營醃的芥菜拿一小壇遞過去，“就著這個吃，解膩。”
郝昭接了芥菜壇，打開聞了聞，直點頭：“蜀地的醃菜比關隴的酸得正！”他捧著壇子往回走，走了兩步又回頭，“等麥子再長些，俺們魏營的石磨閒著，你們要磨青麥粉，儘管來用！”
消息傳到長安時，龐統正和鐘繇在州府的菜園裡摘菜。剛冒頭的青菜嫩得能掐出水，鐘繇小心翼翼掐著菜心，生怕碰斷了旁邊的苗。“軍師，郝昭竟把魏營的石磨借給蜀軍磨麥粉了。”鐘繇直起腰，手裡的菜心沾著露水，“郭淮在信裡直犯嘀咕，說郝昭快成‘蜀營編外兵’了。”
龐統把摘好的菜放進竹籃，指尖沾了點泥：“他不是成了編外兵，是成了‘麥倌’。”他蹲下來，看著菜畦邊剛冒芽的豌豆，“關隴的兵，大多是農家出身。在家時侍弄莊稼，比握刀槍熟。如今看著麥長起來，能磨粉、熬粥，比打場勝仗還讓他們踏實——郝昭是懂這個的。”
正說著，親兵匆匆進來：“軍師，成都來的信使到了，還跟著幾個江州的糧官。”
龐統起身擦了擦手：“讓他們到廳裡等。”
州府正廳裡，幾個糧官穿著錦袍，見了龐統卻沒多少熱絡，為首的糧官拱手道：“龐軍師，李嚴大人有令，江州糧草已備足，隻等軍師下令強攻散關，我等便即刻押糧北上。”
龐統沒接話，隻讓人端了碗青麥粥來，放在糧官麵前：“嘗嘗？關隴老鄉剛送來的。”
糧官皺著眉抿了口，放下碗：“軍師，如今麥苗剛出，遠水解不了近渴。司馬懿在散關屯了三萬兵，若不趁春寒未退強攻，等他夏糧收了，更難對付。”
“夏糧收了，關隴的老鄉也收麥了。”龐統端起自己那碗粥，慢慢喝著，“去年秋汛，咱們和魏兵一起修渠；冬裡一起換麥種；如今青麥出來，又一起嘗鮮。你若現在下令強攻，老鄉會先護著麥，還是先護著兵？”
糧官愣了愣：“自然是護著……”話說了一半又咽回去——護著魏兵？他們是魏營的；護著蜀兵？可麥在他們地裡長著，蜀兵魏兵都幫著侍弄過。
“他們會護著麥。”龐統放下碗，目光平靜，“麥是要填肚子的，仗是要流血的。關隴的人餓了多少年，好不容易盼著地裡有麥，誰肯讓刀槍毀了田？”他從案上拿起幾張紙，是各縣報上來的名冊，“這是關隴老鄉自請幫著蜀軍運糧的名冊——不用江州的糧，他們說等夏麥收了，能給咱們供夠半年的糧。”
糧官看著名冊上密密麻麻的名字，紅的黑的手印按了一片，忽然說不出話來。
散關的魏營裡，司馬懿也在看名冊。是郭淮統計的——關隴各縣求著魏營“彆打”的請願書，足有三十多封。郝昭站在一旁，手裡還攥著個青麥饃：“都督，老鄉今兒又來問，說麥該追肥了，蜀兵那邊有蜀地的餅肥，能不能去換點？”
司馬懿沒看他，指尖在請願書上輕輕敲著：“換。讓兵卒跟著去，順便問問蜀軍，追肥時要注意啥——蜀地的麥追肥法子，或許比咱們的巧。”
郝昭應著要走，又被司馬懿叫住：“郝昭，你說龐統真不想打？”
郝昭撓了撓頭：“他想不想打俺不知道。俺隻知道，前幾日有蜀兵幫著魏營的兵補鋤頭，魏營的兵幫著蜀兵修水車——誰手裡還握著鋤頭，誰就沒心思握刀槍。”
司馬懿笑了，把請願書折起來：“他不是不想打，是把戰場挪到田埂上了。”他望著窗外，風從塬上吹過，帶著青麥的氣息，拂過魏營的旗，也拂過遠處蜀營的帳篷，“這風裡有麥香，沒殺氣。兵卒聞著麥香，就下不去手砍人；老鄉聞著麥香，就會擋在田埂前——這仗，打不起來了。”
幾日後，薑維收到龐統的信，隻有八個字：“青麥風暖，且待夏收。”
他把信遞給身邊的親兵看，親兵笑著說：“軍師是說，等麥子熟了再說？”
薑維望著田埂上的蜀兵和魏兵——蜀兵正教魏兵怎麼給麥壟除草，魏兵正教蜀兵怎麼防地裡的蟲，風一吹，青麥苗晃悠悠的，像一片軟乎乎的綠雲。
“不是等麥子熟了再說。”薑維輕聲道，“是等麥子熟了，就不用再說了。”
風從渭水上來，帶著青麥的香，往關隴的塬上飄。塬上的田埂邊，老鄉們扛著鋤頭走來走去，見了蜀兵魏兵，都笑著遞上青麥饃：“嘗嘗！剛蒸的！”
沒人再提“打”，也沒人再問“輸贏”。地裡的麥在長，渠裡的水在流，風裡的香越來越濃——比刀槍的寒氣，讓人心裡踏實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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