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那日,隴東的渠冰裂了。不是轟然炸開的響,是細溜溜的“哢”聲,從渠頭往渠尾漫——頭天還凍得硬邦邦的冰麵,次日清晨就浮起層碎冰碴,順著水慢悠悠漂,像撒了把碎玉。
“渠水動了!”王雙舉著鐵鍬往渠邊跑,鞋底子沾著泥,是剛從翻好的地裡來的。薑維正蹲在地頭量行距,聞言直起身,往渠邊看——碎冰碴撞著渠岸,濺起小水花,水色是渾黃的,帶著上遊衝下來的腐葉,倒比冬日的冰麵多了幾分活泛。
魏營那邊也熱鬨。郝昭脫了厚襖,隻穿件單布衫,正指揮魏兵搬犁——犁是蜀地送來的曲轅犁,比魏營的直轅犁省勁,年前蜀兵教著用了幾日,魏兵還沒練熟,此刻摸著犁把直搓手。
“郝將軍,渠水剛化,還涼著,彆急著灌地。”薑維踩著渠邊的軟泥走過去,手裡捏著根剛冒芽的草莖——嫩得發白,是從土裡鑽出來的春芽,“老鄉說,得等日頭再曬幾日,地溫上來了,澆水才不凍根。”
郝昭“哦”了聲,眼睛卻黏在渠水上——冰碴子漂得慢了,水慢慢清了點,能看見渠底的小石子。“去年秋播的蕎,收了兩倉呢。”他忽然說,聲音有點悶,“俺們營裡的夥夫,用蕎麵摻著麥麵蒸饃,弟兄們都說比純麥饃扛餓。”
薑維笑了:“今年開春種春麥,再種些豆,秋收了磨豆麵摻著,更扛餓。”他往遠處指了指,幾個關隴老鄉正扛著種子往地裡去,布袋上印著“蜀魏共種”的紅印——是年前蜀魏官署一起蓋的,種子也是兩家湊的,蜀地運的麥種,魏地留的豆種。
正說著,郭淮的馬從塬下跑上來,馬蹄踏過融雪的泥地,濺起片泥點。他翻身下馬,手裡攥著張紙,臉上帶著點急色:“薑將軍,郝將軍,洛陽來了文書。”
兩人跟著他往土坡上走,坡上能望見蜀魏兩營的炊煙——蜀營的煙囪飄著淡藍煙,是燒的麥稈;魏營的煙濃些,是燒的豆秸,混在一處倒也不嗆。郭淮展開紙,是洛陽來的調令:讓司馬懿回洛陽議事,郭淮暫代都督職。
“回洛陽?”郝昭愣了,“這時候回?春播剛要開始呢!”
郭淮沒接話,隻看薑維——薑維正望著渠水,碎冰碴快漂儘了,水慢慢漲起來,漫過渠邊的淺溝,往剛翻好的地裡滲了點,土色頓時深了塊。“司馬都督……會回嗎?”薑維輕聲問。
“都督讓我回話,說春播要緊,等麥種下地了再動身。”郭淮把文書折起來,塞進懷裡,“還說……讓我盯著渠水,彆讓蜀魏哪方占了水多,澆地得勻著來。”
這話倒讓郝昭笑了:“哪能搶水?昨兒蜀兵還幫魏營清渠底的泥呢!”
薑維也笑了。坡下傳來吆喝聲,是蜀兵和魏兵在抬種子——布袋沉,兩人抬一個,蜀兵在左,魏兵在右,腳步踩得齊整,“一二、一二”地喊,聲氣撞著剛化雪的塬,脆生生的。
消息傳到長安時,龐統正和鐘繇在城牆上看春汛。渭水漲了,水色黃澄澄的,岸邊的柳樹剛冒綠芽,枝條垂在水裡,被浪打得輕輕晃。鐘繇手裡捏著郭淮送來的信,信裡說司馬懿借春播拖了回洛陽的日子,還讓兩營“共護渠水”。
“司馬懿是真把關隴當自家地了。”鐘繇笑著搖頭,“洛陽的調令都敢拖。”
“他不是拖調令,是拖‘讓關隴再動刀槍’的可能。”龐統指著遠處的田埂——農夫正趕著牛耕地,牛蹄踩在泥裡,陷出深窩,卻踩得勻淨,“司馬懿若此刻回洛陽,洛陽必派新都督來——新都督不知關隴的蕎苗如何長、渠水如何流,隻知‘北伐要打’,說不定就動了兵。他拖著不走,就是護著這剛冒芽的安穩。”
鐘繇往蜀地的方向望——去年江州送的蕎種,今年蜀地又運了些麥種來關隴,蜀官署還派了農師,教關隴人堆肥。先前蜀魏的界碑早被老鄉挪到田埂邊,成了拴牛的樁,誰也沒再提“這地該歸誰”。
“成都那邊有信來,說劉禪問,今年關隴的春麥收了,能不能送些去成都嘗嘗。”鐘繇從袖裡摸出另一封信,“還說……彆總讓魏營占了便宜,蜀兵也得多吃幾頓麥饃。”
龐統接過信,指尖拂過信紙邊角——劉禪的字還帶著點稚氣,卻寫得認真。“讓農師記著,秋收時挑些飽滿的麥穗,送成都去。”他把信折好,“也不用分蜀魏便宜,收了糧,蜀魏兵各分一半——地裡長出來的,本就該勻著吃。”
渠水徹底化透時,春播開始了。蜀兵用曲轅犁,魏兵用直轅犁,在塬上犁出條條土溝,溝裡撒上麥種、豆種,再用土蓋嚴實。老鄉扛著鋤頭跟在後麵,見哪裡蓋得薄了,就補兩鋤土;見蜀兵的犁偏了,就喊“往左點,那邊土肥”。
薑維和郭淮站在渠壩上,看著水順著渠往地裡流——水流得緩,慢慢滲進土,土色深了,像喝飽了水。郭淮忽然道:“薑將軍,昨兒收到家書,內人說洛陽糧價又漲了,百姓都盼著關隴能多收些糧,運過去。”
“蜀地也是。”薑維接話,“去年江州收了蕎,糧價就降了些,老鄉見了都笑——說還是地裡長的東西頂用。”
風從塬上吹過,帶著泥土的腥氣,比冬日的寒風軟和多了。遠處的地裡,蜀兵和魏兵正歇著腳,分著吃饃——是蜀營蒸的麥麵饃,摻了點蕎麵,不苦也不噎。有人在哼小調,蜀調混著魏腔,有點怪,卻順耳。
沒人再提“北伐”的軍旗該插在哪座城,也沒人再算“輸贏”該怎麼論。渠水在流,種子在土下冒芽,風裡的土腥氣一天比一天濃——這些比戰報更實在:渠水動了,就有春;春來了,就有收;收了糧,人就不想再拿起刀槍。
龐統在長安的官署裡翻農書時,許是在等這樣的春;司馬懿在散關的帳裡算農時時,大約也在等這樣的春。渠水嘩嘩地流著,往塬的深處去,像在說:彆急,等麥浪滾起來時,關隴就真的安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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