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來臨,晨光帶著北地特有的清冽。
許清安立於院中槐樹下,青衫被微風輕輕拂動。
這方小院自成天地,八尺高的院牆將內外隔成兩個世界。
牆外隱約傳來周成家石磨碌碌的轉動聲,老周試錘時鐵器相擊的清響。
還有李信刨木時富有節奏的沙沙聲,這些市井之音仿佛來自另一個遙遠的時空。
巴特爾今日來得格外早。
半年多的堅持,那套健體術他已練得頗有章法。
此刻他剛收勢站定,額角掛著細密的汗珠,氣息微促。
卻不似往常那般急著去逗弄白鶴,或是興高采烈地說起王府裡的新鮮事。
他站在原地,一雙明亮的眼睛望著許清安,目光中少了平日的依賴與親昵,多了幾分與年齡不符的鄭重。
少年的聲音在寂靜的院中響起,帶著幾分試探:“先生,您是宋人,對嗎?”
這個問題來得突然,卻又在情理之中。
許清安青衫素淨,言行舉止間自有一股與蒙古貴族或西域商賈迥然不同的氣度。
巴特爾雖年幼,朝夕相處之下,自然有所察覺。
許清安微微頷首,算是默認。
得到確認,巴特爾眼中的困惑反而更深了。
他向前湊近半步,仰起頭緊緊盯著許清安的眼睛,仿佛要從中找出答案:“那……您恨我們嗎?恨我們蒙古人將要奪了你們的江山?”
孩童的話語直白而尖銳,像一柄未經打磨的匕首,直指橫亙在兩個族群之間那道深可見骨的傷口。
他的語氣裡沒有挑釁,隻有一種源於自身身份與所見所聞產生的、真實的迷茫。
在他的認知裡,父王帳下的勇士們提及南人,多是不屑與警惕;
而府中一些年長的漢人奴仆,眼神深處總藏著他看不懂的複雜情緒。
國仇家恨,本該不共戴天。
可為何這位許先生,待他、待周遭這些蒙古或漢人鄰居,卻始終是一樣的平和?
許清安沒有立刻回答。
他抬眼,目光仿佛穿透了院牆,看到了曾經的過往,看到了更悠遠的時空。
嘉定年間的臨安煙雨仿佛還在眼前,保安堂前求醫的百姓絡繹不絕,竹茹和芸娘她們忙碌的身影依稀可見。
而後是北上的漫漫征程,江淮道上流離的難民,成都城頭染血的紅旗,昆侖墟上永恒的風雪與刻骨銘心的彆離。
數十年光陰,家國興替,生靈塗炭,他皆是親曆者,亦是見證者。
現代醫生許主任的記憶則更為平和,那是一個近乎大同的世界,五十六個民族齊心合力,早就沒有了蒙古與漢的對立!
恨嗎?
或許曾經有過。
但漫長的歲月,終究會衝刷掉許多激烈的情感,留下更為本質的東西。
就像江水奔流,最終沉澱下來的,是河床深處最堅實的砂石。
時間,是曆史最好的縫合劑!
他重新看向巴特爾,眼神澄澈而平靜,如同秋日雨後明淨的天空。
他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少年耳中:
“於我眼中,隻有病人,不分族群。”
一句話,十二個字。
沒有慷慨激昂的辯解,沒有深沉晦澀的說教,隻有一種立足於自身道業、超脫於世俗紛爭的淡然與堅定。
巴特爾愣住了。
他預想過很多種回答,或許是沉默,或許是隱晦的承認,甚至是帶著悲憤的控訴,卻獨獨沒有想到會是這一句。
這答案太過簡單,簡單到讓他一時無法理解其背後的重量。
在他非黑即白的認知裡,仇恨與原諒本該是涇渭分明的。
許清安看著他困惑的小臉,繼續平和地說道:“病痛加身,無論蒙古人、漢人、色目人,其苦楚皆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