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城十裡外的官道上,一輛青篷馬車正轆轆南行。
圓轍碾過霜露凝結的塵土,聲音單調而清晰,為這離彆的清晨更添幾分蕭瑟。
車轅上無人駕馭,那匹看似尋常的健馬卻步履沉穩,自行循著官道而去。
車內,許清安盤膝而坐,青衫素淨,容顏已非初至大都時的青年模樣。
二十年大都生活,似一汪清泉,悄然浸潤了他因漫長修行而漸趨“太上忘情”的道心,使之多了一份沉澱於紅塵煙火中的柔和。
他身側,白鶴靜立,羽翼收攏如雪峰疊嶂,氣息綿長深遠。
馬車悄無聲息地遠離了那座承載了他二十年光陰的蒙元帝都。
許清安的神識,如一陣溫和的風,最後一次拂過那座城池。
豆娘已嫁作人婦,平安堂贈予她,算是了卻塵世一樁善緣,願她餘生安穩。
巴特爾見到留書,自會明白他去意已決。
那些熟悉的街坊鄰裡,老的如老周含飴弄孫,也有如周誠信娘夫婦,已埋骨荒丘;
少的亦生華發,孩童長成壯年,生命在這座都城裡無聲地輪回。
他於此地駐足,采集地魄,修複金丹,見證了王朝鼎革後的塵埃落定,也品味了市井人間最平凡的悲歡。
內視丹田,那枚龍眼大小的金丹緩緩旋轉,光華內蘊,較之二十年前穩固了許多。
然而,其上七道猙獰的裂痕,第三道徹底彌合。
餘下四道依舊如故,修複進程遠比初時預想的更為艱難緩慢。
“地魄沉厚,滋養金丹,穩固根基,然其性屬陰,偏重於承載。近日以明顯露出頹勢……”
思緒及此,那段得自神農架深處,春秋煉氣士青雲子殘破玉簡中的訊息再次浮現。
“金丹裂而道不存者,需集三才之精,行補天之功……天華,其性輕靈,感應諸天,非拘於一地……”
方向已然明確。
東方,海天相接之處,氣機交感,冥冥中自有牽引。
他輕輕撫過白鶴的頸羽,白鶴低唳回應,用喙蹭了蹭他的手臂,靈犀相通,無需多言。
馬車不疾不徐,向南再轉而東行。
許清安依舊保持著行醫遊曆的本心,遇村則入,遇城則停。
隻是,遠離了大都那個相對封閉的環境,深入河北、山東之地後。
元初治下那尖銳的族群分野與民生疾苦,便愈發赤裸地呈現在眼前。
官道旁,常見蒙古人或色目人商隊趾高氣揚,稅收官吏對漢人農戶頤指氣使。
田間勞作的農夫剛過戰亂不久,多是麵有菜色,衣衫襤褸,眼神中帶著幾分麻木與畏懼。
路過的城鎮,雖也有繁華街市,但漢人百姓多躬身為禮,不敢與異族並行爭道。
這種無處不在的等級壓迫,如同陰霾,籠罩著這片古老的土地。
居於大都尚未有如此明顯。
許清安默默行醫,救治那些在階級縫隙中艱難求生的漢家百姓。
他不再僅僅是以醫術祛除病痛,偶爾,也會在無人察覺時,於夜幕下化作一縷青煙。
他曾於一夜之間,讓山東行省一名以盤剝漢民為樂、惡行累累的蒙古達魯花赤,在睡夢中經脈錯亂,武功儘廢。
醒來後渾渾噩噩,狀若瘋癲。
他也曾讓一支劫掠漢人村落的色目人商隊護衛,集體染上怪疾,渾身奇癢難耐,旬日不消,再不敢踏足那片地域。
他甚至曾以一道凝練的神識,隔空傳入大都深宮。
在曾經有過一麵之緣的忽必烈耳邊,留下了一句淡漠卻如驚雷般的警告:“天道循環,報應不爽。踐民太甚,恐折國祚。好自為之。”
讓其驚疑不定,昔日的驚懼複又湧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