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濃稠得如同化不開的瀝青,將這片被城市徹底遺忘的荒蕪之地緊緊包裹。寒風不再是單純的冰冷,而是帶著工業廢料的刺鼻酸臭和某種有機物腐爛後的甜膩腥氣,像無數把生鏽的銼刀,反複刮擦著裸露的皮膚和脆弱的神經。遠處,城市邊緣的霓虹燈在天際線勾勒出一道模糊而虛假的光帶,與這片死寂的黑暗形成觸目驚心的對比。
林偉感覺自己不再是一個完整的人,而是一具被強行拚湊起來的、瀕臨散架的破爛玩偶。每一次深一腳淺一腳的踉蹌前行,都伴隨著骨骼摩擦的輕微“咯吱”聲和肌肉撕裂般的劇痛。呼吸早已失去了節奏,變成一種拉風箱般急促而嘶啞的喘息,每一次吸氣,冰冷的空氣混合著塵土和血腥味灌入肺葉,都引發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出的唾沫星子裡帶著明顯的鐵鏽色。他不得不死死捂住嘴,用殘存的意誌壓抑著聲音,生怕那微弱的響動會像燈塔一樣,指引著身後的獵手。
雙手掌心傳來的劇痛已經近乎麻木,變成一種持續不斷的、灼熱的鈍痛,隻有溫熱的、黏稠的液體不斷從被粗糙鐵皮割裂的傷口中湧出,浸透簡陋的包紮,在冰冷的空氣中迅速凝固,然後在下一次用力時再次崩裂,帶來新一輪的尖銳刺痛。左腿的傷口更是像一個永不熄滅的火種,每一次腳掌觸地,哪怕再輕,都仿佛有燒紅的鋼針從傷口直刺骨髓,痛得他眼前發黑,幾乎要跪倒在地。全身的骨頭仿佛都錯了位,每一塊肌肉都在過度透支後不受控製地顫抖、痙攣。視線嚴重模糊,黑暗和眩暈感如同洶湧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地衝擊著他搖搖欲墜的意識堤壩。唯有那股源自生命最底層的不甘、那股被死亡反複戲弄後燃起的暴戾怒火,如同風中殘燭,頑強地支撐著他,驅動著這具破敗的軀殼向前、再向前。
【危險感知】的能力,此刻不再是一個清晰的警報器,更像是一個接觸不良、不斷發出雜音的破舊收音機,持續不斷地向他的大腦輸送著低頻率的、令人煩躁的刺痛感和隱約的嗡鳴。這感覺明確地提醒著他,追兵並未放棄,那條無形的、由血跡、氣味和可能存在的電子信號構成的鎖鏈,依然牢牢地係在他的腳踝上,並且正在被緩緩收緊。他甚至能透過呼嘯的風聲,隱約捕捉到遠處傳來的、被距離和地形扭曲了的、斷斷續續的犬吠聲,以及偶爾響起的、壓抑而短促的對講機通話碎片。對方動用了追蹤犬!這意味著他留下的生理痕跡成了最致命的指路明燈!他就像一頭受傷流血、在雪地上逃亡的獵物,蹤跡清晰可見。
不能停!停下來就是死!這個念頭如同烙印,深深地刻在他的靈魂深處。
他早已失去了方向和時間的感知,隻是憑借著一股近乎野獸般的本能,瘋狂地向著更黑暗、更荒僻、地形更複雜、障礙物更多的地方鑽去。他衝進齊腰深、葉片邊緣鋒利如刀的荒草叢,任由荊棘劃破早已破爛的衣物和皮膚,留下新的火辣辣的傷痕;他手腳並用地爬過鏽蝕得如同巨獸骸骨、布滿尖銳倒刺的鐵絲網,鐵絲勾住皮肉,帶來一陣陣撕裂的痛楚;他咬著牙,蹚過散發著惡臭、漂浮著不明油脂和垃圾的漆黑汙水溝,冰冷的汙水浸透褲腿,刺激著傷口,帶來鑽心的寒意和感染的風險。身體不斷被絆倒,重重摔在碎石和硬土上,又憑借著求生的本能,一次次掙紮著爬起,繼續向前蠕動。意識在清醒的劇痛與昏迷的黑暗邊緣瘋狂搖擺,腦海中隻剩下最原始的命令:遠離光線,遠離人聲,遠離……一切可能代表“文明”和“追捕”的跡象。
【剩餘壽命:73天17小時12分08秒】。
那鮮紅的、無情跳動的數字,在這極度的痛苦和疲憊中,反而成了一種詭異的、冰冷的慰藉。它像一個殘酷的計時器,提醒著他,至少,他還“活著”,還有時間。但這寶貴的時間,正像掌心的鮮血一樣,在逃亡的路上,被快速地、無聲地消耗著。
終於,在體力徹底耗儘、意識即將被黑暗徹底吞噬的前一刻,他踉蹌著衝進了一片似乎完全被世界遺忘的、如同大地瘡疤般的區域。這裡像是一個廢棄了數十年的大型垃圾填埋場,又或者是某個野心勃勃卻中途夭折的巨型工程留下的醜陋地基。視線所及,是堆積如山的、如同史前巨獸殘骸般的建築廢料:斷裂的混凝土樁、扭曲變形、鏽跡斑斑的鋼筋網絡、破碎的磚瓦陶瓷碎片、以及深不見底、散發著不祥氣息的積水泥坑。空氣中彌漫著濃重到令人作嘔的混合惡臭——化學溶劑的刺鼻、重金屬的腥澀、塑料燃燒後的焦糊味,以及某種有機物長期厭氧發酵產生的、甜膩中帶著腐敗的死亡氣息。這裡沒有一絲燈光,沒有半點人煙活動的痕跡,隻有死一般的寂靜和吞噬一切的荒涼,仿佛踏入了某個被文明遺棄的末日廢土。
他憑借最後一點模糊的視線和本能,找到一個被幾塊巨大、邊緣粗糙的水泥板偶然斜靠形成的、勉強能容身的狹窄三角空間,像一隻被獵槍打中、瀕死的野獸,用儘最後的氣力蜷縮著鑽了進去。空間極其狹小,隻能讓他勉強蜷縮著坐下,背部抵著冰冷粗糙的水泥板,刺骨的寒意透過單薄的衣物直滲骨髓。他顫抖著伸出血肉模糊的手,將附近一些鬆動的碎石和破爛不堪、散發著黴味的編織袋,艱難地拖拽到狹小的入口處,做了一個極其簡陋、聊勝於無的偽裝。做完這微不足道的一切,他再也支撐不住,整個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般,癱倒在冰冷、潮濕、布滿尖銳碎石的地麵上,胸腔如同破舊的風箱,發出劇烈而痛苦的喘息聲,每一次咳嗽都牽動全身的傷痛,帶來一陣陣眼前發黑的天旋地轉。
遠處,追兵的聲響和犬吠似乎被複雜的地形和距離阻隔,變得遙遠而模糊,如同來自另一個世界。暫時……安全了嗎?
這個念頭剛剛升起,就被更深的恐懼壓了下去。他不敢有絲毫放鬆,【危險感知】那持續不斷的、低頻率的刺痛感雖然減弱,但如同背景噪音般依然存在,提醒著他危險並未遠離,隻是暫時被地形延緩。他強打起瀕臨崩潰的精神,咬緊牙關,忍受著劇烈的疼痛,開始處理傷口。他撕下身上早已破爛不堪、沾滿汙穢的衣物內襯,借著從水泥板縫隙透進來的、極其微弱的、慘淡的月光,艱難地、一點點地解開之前倉促包紮的、已經被血和泥浸透的布條。每一下動作,都像是用銼刀在摩擦裸露的神經。傷口因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中而傳來一陣陣刺痛。掌心皮開肉綻,深可見骨,邊緣翻卷,沾滿了鐵鏽和汙垢。左腿的傷口更是慘不忍睹,簡單的包紮根本無法止血,鮮血仍在不斷滲出。
沒有清水,沒有消毒藥品,沒有縫合工具。他隻能采用最原始、也是最痛苦的方法——用相對乾淨一點的布條,死死地勒緊傷口上方,進行壓迫止血。當布條收緊的瞬間,難以形容的劇痛如同高壓電流般竄遍全身,讓他幾乎瞬間暈厥過去,眼前金星亂冒,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額頭上滲出豆大的冷汗,在寒冷的空氣中迅速變得冰涼。饑渴、寒冷、傷痛、疲憊、以及深入骨髓的恐懼……種種人類所能承受的極限痛苦,如同無數隻饑餓的食人魚,瘋狂地啃噬著他的肉體和精神防線。他從未感覺死亡如此接近,如此具體,仿佛一個冰冷的陰影,已經將爪子搭在了他的肩膀上,隨時準備將他拖入永恒的黑暗。或許,就這樣悄無聲息地腐爛在這個被世界遺忘的肮臟角落,才是他這種卑微如螻蟻的存在,應有的、最合理的結局?
不!
一個聲音,如同瀕死野獸最後的咆哮,在他心底最深處瘋狂炸響!他付出了那麼多代價!消耗了無比寶貴的壽命!承受了非人的痛苦和屈辱!他砸碎了過去的牢籠,手染鮮血,亡命天涯……不是為了像一條無人問津的野狗一樣,悄無聲息地死在這片垃圾場上!
他還有秘密!那個用命換來的U盤裡的秘密!那個可能關乎整個世界、乃至宇宙真相的秘密!
這求生的欲望,如同在即將熄滅的灰燼中投入的最後一塊燃料,猛地爆發出微弱卻頑強的火焰,暫時驅散了部分籠罩意識的黑暗和絕望。他必須做點什麼!必須轉移注意力,必須找到某種支撐,來對抗這令人窒息的痛苦和瀕臨崩潰的精神狀態!否則,他可能真的會在這極度的痛苦和寒冷中,意識渙散,徹底死去。
他顫抖著,用儘全部意誌力,集中幾乎要潰散的精神,嘗試去連接那個仿佛存在於意識夾縫中的、冰冷的係統界麵。
界麵依舊頑強地懸浮在那裡,如同墓誌銘般冰冷而固執。那鮮紅的倒計時,像魔鬼的嘲笑。他的目光,艱難地移動,最終投向了那個新出現的、標記為【臨時緩存區】的條目,那裡麵存放著他用巨大代價換來的、可能改變一切的……也可能是加速毀滅的……秘密。
【數據來源:未知加密存儲設備(物理結構已損毀,信號源已失效)】
【數據完整性:約38.7%】(這個數字仿佛在嘲諷他的徒勞)
【數據狀態:重度碎片化,部分核心數據仍處於高級加密狀態,邏輯鏈多處斷裂,存在未知能量乾擾殘留。】
【可嘗試進行初步整理與讀取(生成基礎信息摘要報告),需消耗額外能量(壽命)進行解密修複與邏輯重構。是否進行?】
下麵還有一行更小的、顏色暗紅的文字提示,如同用鮮血書寫:
【嚴重警告:經初步掃描,該數據碎片涉及高危禁忌知識領域,部分信息帶有認知汙染特性。強行解讀可能存在不可預知風險,包括但不限於:精神導向混亂(認知偏差/價值觀崩塌)、信息過載導致腦功能暫時性或永久性損傷、觸發深層次意識防禦機製(引發幻覺/自毀傾向)、以及可能引動數據源頭殘留的未知關注(招致更高級彆存在注視)。請宿主謹慎評估自身心智承受能力與當前處境。】
高危禁忌知識?認知汙染?引動未知關注?招致更高級彆存在注視?
若在平時,任何一個理智尚存的人,麵對如此直白而恐怖的警告,都會選擇立刻遠離,甚至徹底銷毀這些危險的東西。但此刻,對於身處絕境、肉體與精神雙重瀕臨極限的林偉來說,這些警告非但沒有起到勸阻作用,反而像是對著乾渴將死之人描繪甘泉的滋味,充滿了致命的誘惑!
還有什麼風險,能比立刻死在這片冰冷的廢墟裡更大?還有什麼精神汙染,能比他現在每分每秒承受的、來自肉體的淩遲般的痛苦更甚?至於“引動未知關注”?他已經被最專業的殺手追得像喪家之犬,還能有比這更糟糕的關注嗎?
絕望,有時候會成為最大的勇氣來源。
“進行初步整理與讀取!生成基礎信息摘要!需要消耗多少壽命?”他在心中發出嘶啞的、如同破裂鑼鼓般的命令。
【初步整理與讀取(生成基礎信息摘要報告),預計消耗壽命:1小時。是否確認?】
1小時?相比之前動輒數天甚至更久的消耗,這簡直像是係統難得的“仁慈”,或者說,是開啟潘多拉魔盒前,收取的一枚微不足道的硬幣。“確認!”他沒有絲毫猶豫。
【指令確認。消耗壽命1小時。剩餘壽命:73天16小時12分08秒。開始進行數據碎片整理、解密修複與基礎信息提取……進程1%……5%……】
一股微弱但異常清晰的信息流,開始如同涓涓細流般,緩慢地、小心翼翼地注入林偉幾乎要凍結的意識海。不同於之前強行解析時的狂暴混亂、如同山洪暴發,這次的信息流相對溫和、有序,像是係統在動用某種精密的工具,小心翼翼地梳理、拚接、翻譯著那些破碎的、帶有危險能量的碎片。身體的劇痛和極度的疲憊依然如同背景噪音般存在,但這股外來的、帶著冰冷邏輯感的信息流,反而像是一根突如其來的救命稻草,暫時將他的意識從瀕臨崩潰的肉體痛苦和絕望情緒中,強行抽離了出來一部分。他仿佛一個高燒譫妄的病人,獲得了一劑強效的、卻不知副作用的鎮靜劑。
他“看”到了一些東西——不是用眼睛,而是直接呈現在意識層麵的、光怪陸離的景象:
斷斷續續的文字片段:像是從某本巨大典籍上撕下的殘頁,字體古老而怪異,夾雜著大量無法理解的符號和公式。有些段落被高亮標記,內容涉及“文明觀測協議”、“熵增閾值”、“維度穩定性參數”等令人費解的術語。?
模糊的星圖碎片:如同破損的古老羊皮紙,上麵標注著星辰的位置,但許多星座完全陌生,坐標係統也與人類天文學迥異。一些特定的恒星或被圈出,或被劃上紅色的叉,旁邊有細小的注解,如“觀測站遺址”、“異常引力源”、“禁忌星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