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巴的問題,如同在萬籟俱寂的深潭中投入了一塊燒紅的烙鐵,沒有激起水花,卻瞬間蒸發了周遭所有的空氣,帶來一種近乎真空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岩洞內,時間仿佛被凍結了。煤油燈那昏黃跳動的光暈,似乎也因這驟然降臨的、無形的重壓而變得凝滯,將兩人對峙的身影扭曲、拉長,投射在潮濕冰冷的岩壁上,如同兩尊在古老祭壇前進行著無聲交鋒的、充滿張力的石像。
林偉感覺自己的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布滿鱗片的巨爪狠狠攥住,然後瘋狂地、不受控製地痙攣、抽搐,撞擊著脆弱的胸骨,發出擂鼓般的、隻有他自己能聽見的轟鳴。冰冷的汗水如同無數條細小的毒蛇,瞬間從全身每一個毛孔中鑽出,浸透了他單薄的內衫,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透骨的寒意。他感覺自己像是一隻被釘在標本板上的昆蟲,在那雙仿佛能洞悉靈魂最深處秘密的、飽經滄桑卻又銳利如鷹隼的目光注視下,無所遁形。撒謊?在這種級彆的存在麵前,任何精心編織的謊言都如同陽光下的肥皂泡,一觸即破,而且會立刻招致毀滅性的後果。和盤托出?將係統、U盤、冰冷注視者這些超越認知的存在暴露出來?那無異於將自己最大的秘密和弱點拱手相讓,在這個危機四伏的環境中,與自殺無異。
電光石火間,林偉的腦中如同超級計算機般瘋狂運轉,權衡著每一種說辭可能帶來的後果。他必須給出一個足夠真實、能夠經得起推敲、但又必須巧妙避開最核心禁忌的回答。真相是構築信任的基石,但全盤托出則是愚蠢的冒險。他需要一座用部分真相搭建起來的、堅固的橋梁,而不是一座搖搖欲墜的、充滿陷阱的獨木橋。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口氣帶著岩洞中冰冷的、混合著黴味和煤油氣息的空氣,刺得他肺部生疼。他強迫自己抬起眼,迎上那雙仿佛蘊藏著無儘風暴的、深不見底的眼睛,努力讓聲音聽起來雖然沙啞乾澀、帶著劫後餘生的驚悸與疲憊,但卻透著一股力求生存下來的、卑微的真實感:
“從一個……黑色的U盤裡。”他選擇了這個最具象、也最無法追查的實物作為信息的源頭,這是部分真相,也是最安全的起點。“我被那夥人像追獵野狗一樣追殺,差點把命丟在城裡,根源就是這個U盤。”他刻意將重點放在自己作為被動卷入者的悲慘遭遇上,這更容易引發同為被迫害者的共鳴,淡化他主動探究的行為。“它原來的主人……叫張浩,一個看起來像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紈絝子弟,開著一家叫‘星辰貿易’的空殼公司。但我感覺……他更像是個被推出來的、吸引火力的幌子。”他半真半假地描述著,將張浩的形象塑造得符合其表麵特征,同時暗示背後有更深的陰謀。
“U盤?”啞巴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緊,帽簷下的陰影仿佛更深沉了。這個現代化的詞彙顯然在他的認知範圍內,但似乎與他所預想的、更古老或更超自然的答案載體有所出入。他重複了一遍這個詞,語氣平淡,卻帶著一種精密儀器般的審視感,仿佛在掂量這個詞背後的每一個音節。“張浩?什麼人?”他追問細節,如同老練的審訊者,不放過任何一絲可能的不協調。
“一個……在本地的灰色地帶有點名氣的公子哥,但上不了真正的台麵。”林偉繼續沿著這個思路補充,細節越豐富,謊言越逼真,“那個U盤……加密等級高得嚇人,我這種水平根本連門都摸不到。後來在亡命奔逃的路上,U盤……意外損毀了。”他撒了一個關鍵的謊,將U盤的物理毀滅歸咎於不可控的意外,完美地掩蓋了自己強行讀取並觸發自毀程序的事實,也切斷了啞巴可能索要實物查證的後路。
“第七觀測站……這個名字,還有……一些像是‘守護者協議’、‘熵增’、‘收割’……這類聽起來就讓人脊背發涼的詞,我隻是在U盤裡殘留的、一些破碎的文件名或者日誌片段裡,偶然瞥見過那麼一兩次。”他小心翼翼地、如同拋出一顆顆試探性的石子,擲出了幾個從U盤數據深淵中打撈出的、看似關鍵卻又極其晦澀的詞語。這既是投石問路,探測啞巴的知識邊界和反應,也是為了用這些專業且危險的術語,來反向印證自己“偶然瞥見”說辭的可信度。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傳感器,死死鎖住啞巴的每一絲最細微的反應。
當“守護者協議”、“熵增”、“收割”這幾個如同來自深淵惡魔低語般的詞語,接連從林偉那乾裂的嘴唇中吐出時,啞巴那如同磐石般佝僂的身軀,幾不可察地、但確實無比地僵硬了一下!那是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震顫!雖然幅度極小,幾乎微不可查,但一直全神貫注的林偉清晰地捕捉到了這瞬間的凝滯!那雙原本如同古井般深不見底、波瀾不驚的眼睛裡,驟然掀起了滔天巨浪!那不再是單純的審視和冰冷的殺意,而是混合了極度震驚、仿佛被觸及逆鱗的暴怒、一種難以言喻的、沉澱了無數歲月的痛苦,以及一種……仿佛塵封了數十年的、血淋淋的傷疤被猝然揭開時的那種劇烈到扭曲的情緒波動!他原本平穩的呼吸,似乎都在那一瞬間停滯了,握著磨刀石邊緣的、布滿老繭和疤痕的手指,因極度用力而指節凸顯,呈現出一種失去血色的蒼白。
有戲!林偉的心中如同掀起了海嘯!啞巴不僅知道“第七觀測站”,他對這些核心關鍵詞的反應,劇烈到了近乎失態的程度!他絕對不僅僅是“知道”,他極有可能是深度的知情者,甚至……是曾經的親曆者!是那場可怕博弈中的幸存者!
啞巴猛地轉過了身,不再用那能洞穿一切的目光直視林偉,而是麵朝著冰冷粗糙的岩壁,佝僂的背影微微顫抖著,仿佛一具正在壓抑著內部即將爆發的火山的老舊機器。岩洞內陷入了更長久的、令人心臟都要停跳的死寂。隻有煤油燈芯燃燒時發出的、細微的“劈啪”聲,以及啞巴那變得粗重、壓抑、仿佛野獸受傷後低吼般的呼吸聲,在狹窄的空間內回蕩,更添幾分詭異和壓力。
良久,良久,啞巴才用那沙啞得仿佛聲帶被砂紙磨過、幾乎要破碎散架的聲音,仿佛是在自言自語,又仿佛是在質問某個徘徊於此地、永不散去的亡靈:“他們……竟然還在用……這種拙劣的、一次性的載體……‘觀測站’……哼……狗屁的‘守護者’……協議……”他的聲音裡充滿了刻骨的嘲諷、無儘的悲涼,以及一種仿佛被漫長時光磨蝕得隻剩下殘渣的、深入骨髓的疲憊。
他猛地轉回身,目光再次如同兩把冰冷的鐵鉗,死死鎖定了林偉。但這一次,那目光中純粹的、赤裸的殺意消退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複雜的、仿佛在審視一件突然出土的、與某個遙遠而恐怖的過去緊密相關的關鍵證物般的眼神。“U盤毀了?你確定?徹底毀了?”他追問,語氣急促,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必須確認的緊迫感。
“確定!千真萬確!”林偉毫不猶豫地回答,語氣斬釘截鐵,這一點他必須表現得毫無轉圜餘地,“在最後關頭,為了徹底擺脫可能的電子追蹤,我……不得已親手毀了它,物理銷毀,碎片都散落在汙水裡了。”他將毀掉U盤的行為,塑造成了一種果斷、決絕、且必要的自保措施,符合一個在絕境中掙紮求生者的邏輯。
啞巴死死地盯著他,那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測謊儀,掃描著他臉上最細微的表情變化,判斷著這句話裡每一個音節的真偽。又是令人窒息的十幾秒沉默,每一秒都像是一年般漫長。終於,他仿佛耗儘了所有支撐的力氣般,緩緩地、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疲憊感,重新坐回了那個矮小破舊的小馬紮上,佝僂的脊背顯得更加彎曲,仿佛瞬間蒼老了幾十歲。他抬起顫抖的手,摘下了那頂仿佛長在頭上的破舊氈帽,露出了他的真容。
一張飽經風霜、如同被刀劈斧鑿過的臉暴露在昏黃的燈光下。古銅色的皮膚上布滿了深深淺淺、如同乾涸河床般的皺紋,每一道都仿佛刻著一段不為人知的殘酷往事。左邊眉骨上方,有一道猙獰的、一直延伸到發際線的陳舊疤痕,讓他的眉宇間平添了幾分煞氣。頭發剃得很短,近乎光頭,能清晰地看到頭皮上幾道更加可怖的、如同蜈蚣般蜿蜒的舊傷疤。他的實際年齡看起來遠比林偉預想的要大,可能接近六十歲,甚至更老,但那雙深陷的眼窩中透出的銳利精光,以及那依舊如同獵豹般蘊藏著爆發力的精悍體魄,卻散發著遠超常人的危險氣息。
“你……”啞巴的聲音更加沙啞了,帶著一種仿佛從墳墓深處刨出來的、沉澱了太多死亡與絕望的滄桑感,“你知道‘第七觀測站’到底是什麼嗎?你知道那該死的‘守護者協議’意味著什麼嗎?你知道‘收割’……落到具體,會是什麼下場嗎?”他一連拋出了三個問題,每一個都像一柄沉重無比的戰錘,狠狠地砸在林偉的心上,砸得他靈魂都在震顫。
林偉老實地、甚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惶恐,搖了搖頭,眼神中努力流露出符合他“普通程序員”身份的、真實的恐懼和巨大的茫然:“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隻知道,凡是沾上這些東西邊的人,最後都死了,或者生不如死。我現在……隻想活下去,像條野狗一樣活下去也行。”這是他此刻最真實、最原始的渴望,也是最容易引起對方共鳴的情感。
“活下去?”啞巴的嘴角扯動了一下,露出一個極其難看、充滿了苦澀和近乎殘忍的嘲諷弧度的笑容,“沾上這些事,想乾乾淨淨地活下去……比徒手爬上光滑的冰崖還要難上一萬倍。”他抬起那雙渾濁卻銳利得可怕的眼睛,望向岩洞頂壁那條透入一絲微弱天光的裂縫,目光仿佛穿透了厚厚的岩層,看向了某個遙遠時空中的、屍山血海般的過去,“‘第七觀測站’……是觀察我們的眼睛,也是埋葬知情者的墳墓。‘守護者’……聽起來光榮?不過是‘他們’養在羊圈門口、最後也要被一起處理掉的看門狗。‘收割’……不是簡單的殺人,是清洗,是抹除,是……連你存在過的所有痕跡、所有記憶,都要從這個世界、從時間線上被徹底擦掉、不留一絲塵埃的……終極毀滅。”
他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但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極寒冰原上刮來的冰屑,帶著一種浸透骨髓的寒意,讓林偉渾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這簡短的幾句話,雖然依舊抽象,卻無比殘酷地印證了U盤信息中那些最可怕的猜測!地球文明,人類族群,真的隻是某個高等存在觀察下的“試驗場”,並且隨時可能因為“不合格”或“失控”而被執行徹底的“格式化”!
“他們……‘他們’到底是誰?為什麼要這麼做?”林偉忍不住追問道,聲音因極致的恐懼和憤怒而微微顫抖。他想知道敵人的真麵目。
“為什麼?”啞巴嗤笑一聲,那笑聲比夜梟的啼哭還要刺耳難聽,“螞蟻需要理解人類小孩為什麼用開水澆灌它們的巢穴嗎?莊稼需要明白農夫為什麼要在秋天揮舞鐮刀嗎?在‘他們’眼裡,我們……或許連螞蟻和莊稼都算不上。我們隻是……一塊試驗田裡偶然變異、或者長得不夠整齊的雜草,礙眼了,有潛在風險了,就要被連根拔起,扔進焚化爐。”他的語氣中充滿了一種看透一切的、令人絕望的悲涼,以及一種深入骨髓的、近乎認命的麻木。
“那……‘鑰匙’呢?”林偉趁熱打鐵,拋出了從“冰冷注視者”那裡得到的、可能是唯一一線生機的關鍵詞,“我在那些殘缺的信息碎片裡,好像還瞥見過‘鑰匙’這個詞,它似乎……跟阻止‘收割’有關?”他將這個信息的來源依舊歸結於U盤碎片,保持了說辭的一致性。
“鑰匙?!”啞巴像是被一道高壓電流擊中,猛地抬起頭,眼中爆射出難以置信的、近乎瘋狂的光芒!他身體前傾,快如閃電般伸出那隻布滿老繭、如同鐵鉗般的手,一把死死抓住了林偉的手臂!力量大得驚人,抓得林偉感覺自己的臂骨都在**作響!“你還知道‘鑰匙’?!你還看到了什麼?快說!一個字都不要漏!”他的情緒瞬間失控,與之前那死水般的沉寂判若兩人,呼吸急促,眼中布滿了血絲。
林偉心中劇震,知道自己終於觸碰到了最核心、最敏感的機密!他強忍著手臂上傳來的、幾乎要碎裂的劇痛,快速而清晰地回答:“隻有這個詞!‘鑰匙’!其他的……信息太破碎了,完全看不清上下文!好像……隱約還提到了‘負熵節點’?它們之間似乎有關聯?”他再次拋出一個誘餌,既是試探啞巴知識的深度,也是為了將話題引向更具體的、可能具有操作性的方向。
“負熵節點……鑰匙……鑰匙……節點……”啞巴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喃喃地重複著這幾個詞,眼神劇烈地閃爍、變幻,臉上肌肉抽搐,仿佛有無數個念頭和回憶在腦海中激烈碰撞,希望、懷疑、恐懼、狂喜、痛苦……種種極端的情緒如同走馬燈般交替閃現。他猛地鬆開手,像是無法承受這巨大的信息衝擊,踉蹌著站起身,在狹小的岩洞內煩躁地、毫無章法地踱了兩步,然後猛地停住,轉身死死盯住林偉,目光中充滿了極度的不信任和更深的審視:“你到底是什麼人?一個普通的程序員,怎麼可能接觸到這種層次的信息?又怎麼可能從‘清理者’那種專業劊子手的圍捕中活下來?說!你到底還隱瞞了什麼?!”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咆哮的質問,岩洞四壁都傳來了微弱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