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華燈初上。蘇杭老城區褪去了白日的喧囂,染上了一層溫潤的煙火氣。
運河邊,一條不起眼的小巷深處,卻升騰起誘人的香氣和鼎沸的人聲。
這裡是本地人才知曉的“老楊頭”餛飩攤,幾張簡陋的折疊桌,幾把塑料凳,一口翻滾著濃白高湯的大鍋支在巷口,氤氳的熱氣模糊了斑駁的老牆。
江寒坐在角落一張小桌旁,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粗糙的桌麵,目光落在巷口川流不息的人影上。
下午與楚雨晴在洗手間隔間的密謀猶在耳邊,那枚冰冷的加密u盤靜靜躺在口袋深處。
明晚的行動如同一塊巨石壓在心頭,但此刻,他需要暫時放下所有算計,赴一場跨越了二十年光陰的約。
“寒哥哥!”
一個刻意壓低、卻依舊帶著難以掩飾輕快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江寒回頭,隻見蘇雨柔林清雨)俏生生地站在巷口昏黃的路燈下。
她換下了那身冰冷乾練的職業套裝,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淺藍色棉布連衣裙,烏黑的長發柔順地披在肩頭,臉上未施粉黛,隻在唇上點了一抹淡淡的潤澤。
清麗脫俗,如同洗淨鉛華的水仙,與這嘈雜市井的煙火氣奇異地融為一體,卻又顯得格外引人注目。
她快步走過來,自然地坐在江寒對麵,將一個小巧的手包放在桌上,眉眼彎彎,帶著一種卸下重負後的輕鬆笑意:
“沒等久吧?甩掉尾巴花了點時間。”
“剛到。”
江寒看著她,心頭湧起一股暖流。
眼前這清麗脫俗、眉眼彎彎的女子,與記憶中那個總愛拽著他衣角、甜甜叫著“寒哥哥”的小女孩身影,在這一刻奇妙地重合了。
“柔兒”這個稱呼,帶著塵封的溫度,自然而然地從唇齒間流淌出來。
“還是這裡好。”
蘇雨柔深深吸了一口空氣中彌漫的餛飩香、油潑辣子香和烤串的煙火氣,滿足地喟歎一聲,眼中流露出孩子般的雀躍,“聞著這味兒,才感覺…自己是真的活著,不是那個冷冰冰的‘林工’。”
她拿起桌上簡陋的菜單,熟稔地點著:“老規矩!兩碗三鮮大餛飩,多加蝦皮紫菜!再要一碟炸臭豆腐,多放辣!還有…烤年糕兩串,要刷甜醬的!”
點菜的語氣、那帶著小小任性的“多加”、“多放”,都透著一種久違的、隻在他麵前才有的嬌憨。
江寒看著她點菜時微微發亮的眼睛,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那個在蘇家後園銀杏樹下,拉著他的手說“寒哥哥,我想吃街口王婆婆的糖人”的小女孩。
“好。”江寒笑著應下,起身去攤主老楊頭那裡點單付錢。
老楊頭是個頭發花白、笑容憨厚的老漢,顯然認識蘇雨柔,一邊麻利地下著餛飩,一邊樂嗬嗬地打趣:“小林姑娘好久沒來啦!這位是…?”
“我哥。”
蘇雨柔搶著回答,聲音清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甜蜜和驕傲。
“哦哦!兄妹倆都長得這麼俊!”老楊頭笑得更開心了。
不一會兒,熱氣騰騰的餛飩、金黃酥脆的臭豆腐和裹著晶亮甜醬的烤年糕便端上了桌。
熟悉的香氣瞬間勾起了深埋的記憶。
“寒哥哥,你還記得嗎?”
蘇雨柔夾起一個胖乎乎的餛飩,小心翼翼地吹著氣,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江寒,“小時候,我們倆總偷偷溜出蘇家大院,跑到城隍廟後街那個餛飩攤。
你每次都把碗裡最大的蝦仁挑給我,自己隻喝湯…”
江寒拿著勺子的手微微一頓。塵封的畫麵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古井,驟然泛起漣漪。
記憶深處,陽光透過城隍廟高大的牌坊,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喧鬨的叫賣聲、糖炒栗子的甜香、還有那個永遠擠滿了人的小小餛飩攤。
紮著羊角辮、穿著粉色小襖的小雨柔,踮著腳,眼巴巴地望著鍋裡翻滾的餛飩,小手緊緊抓著他的衣角。
他,那個小小的江寒,努力地踮起腳尖,把攢了好久的幾個銅板遞給攤主,換來兩碗熱氣騰騰的餛飩。
然後,他總是小心翼翼地把碗裡那幾隻少得可憐的、裹著一點肉末的“大”餛飩,一個個舀進小雨柔的碗裡,看著她滿足地眯起眼睛,小口小口地吹著氣,像隻偷到油的小老鼠。
他自己則抱著碗,大口喝著鮮美的湯,偶爾咬一口硬邦邦的餛飩皮,心裡卻比吃了蜜還甜…
“記得。”
江寒的聲音有些低啞,他用勺子舀起自己碗裡的一個餛飩,裡麵赫然包裹著一隻完整的、粉嫩的蝦仁。
他自然而然地,如同重複了千百遍的動作,輕輕地將那個餛飩放進了蘇雨柔的碗裡,“喏,最大的給你。”
這個動作,跨越了二十年的血雨腥風,跨越了身份的偽裝和刻骨的仇恨,在這一刻,純粹得如同當年那個青石板路上的午後。
蘇雨柔看著碗裡多出來的那隻裹著蝦仁的餛飩,眼眶瞬間紅了。
她低下頭,長長的睫毛如同蝶翼般顫抖著,掩飾著洶湧而出的淚意,隻是用筷子輕輕戳著碗裡的餛飩,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嗯…謝謝寒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