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雪在牆角漸漸融成細流,燕回山的風裡,終於帶了點初春的暖意。
夥房後的空地上,龍弈用樹枝在沙地上畫著什麼,小石頭蹲在旁邊,手指戳著沙地裡歪歪扭扭的“山”字。
“這個念‘關’,陽關的關。”龍弈握著他的小手,在沙上重描,“你趙大哥就在那裡。”
小石頭的眼睛亮了:“龍弈哥哥,陽關是不是有很多好吃的?像慶功宴上的鹿肉那樣?”
龍弈笑了,指尖在沙上劃出一道弧線:“陽關的風沙大,但守在那裡的兵哥哥,能擋住南楚的狼。”他用石子擺出個簡單的陣形,“你看,這裡是山口,守住這裡,敵人就進不來了。”
“像……像堵住狼窩的門?”小石頭歪著頭問。
“對,就是這個道理。”
身後傳來輕輕的咳嗽聲。
阿婷披著件洗得發白的棉布鬥篷,手裡端著碗藥湯,站在廊下。她傷痛剛好些,臉色還透著點蒼白,陽光落在她鬢角的碎發上,像撒了層金粉。這些日子她總說自己是“逃難的孤女阿婷”,龍弈和老周頭便信了,隻當她是哪家遭了兵禍的小姐,暫避在營裡。
“龍小哥,”
阿婷將粗瓷碗往前遞了遞,碗沿氤氳的熱氣拂過她的臉頰,不知是燙的還是彆的,兩頰悄悄漫開層淺粉,“前日見你挽袖子添柴時,胳膊上那道傷像是新愈的樣子。我……我在家時跟著爹爹學過幾手調理的方子,就用夥房剩下的當歸、枸杞湊了副藥,熬了這碗湯。”
她的指尖離龍弈的手還有半寸遠,就輕輕收了回去,目光慌忙落在地上——小石頭正用樹枝在沙地上畫著歪歪扭扭的格子,龍弈方才教他擺的石子陣被踩得亂了些。
“你們……是在玩排兵布陣嗎?”聲音輕得像被風吹起的蒲公英,尾音還帶著點沒散去的羞赧。
龍弈接過藥碗,指尖觸到她微涼的指腹,像被春風拂過的冰粒,輕輕一顫。
“教小石頭認認地形。”
他含糊應著,目光掠過沙地上被踩亂的石子陣,恰好撞見阿婷垂著的眼睫。低頭抿了口藥湯,苦澀的藥味剛漫上舌尖,竟有股清甜悄悄漫過來,像初春化開的蜜水,順著喉嚨往下淌。
他抬眼時,正看見阿婷慌忙移開的目光,落在夥房飄出的炊煙上,耳尖卻紅得像被炭火燎過。
龍弈握著粗瓷碗的手指緊了緊,藥湯的暖意從掌心漫開,竟比爐火還要燙幾分。
阿婷蹲下身時,裙角掃過沙地,帶起細散的沙粒。
她指尖輕輕點在小石頭畫的“山口”處,那道淺痕被她的指甲勾得深了些,像真的劈開了一道險峻的關隘。
“你看,”
她的聲音依舊是溫軟的,像春風拂過麥田,可尾音裡卻藏著點不容錯辨的穩,“這裡要是伏上二十個弓箭手,箭簇能把天遮一半;兩側山坳裡再藏些騎兵,等敵人鑽進這窄口,隻需一聲令下,騎兵從高處衝下來,弓箭手封住後路——”
她頓了頓,指尖在“山口”裡畫了個圈,眼裡閃過絲極淡的光,像是想起了什麼,又很快掩去:“便是甕中捉鱉了。”
沙地上的石子被風吹得滾了滾,恰好落進她畫的圈裡。
龍弈看著她低垂的眉眼,忽然覺得這雙握慣了藥杵的手,說起排兵布陣時,竟比營裡那些老兵還要有底氣。
龍弈有些驚訝地看了她一眼。這正是他想說的。
“姐姐也懂這個?”小石頭拍手道。
阿婷笑了,眼尾彎成好看的月牙:“小時候聽家裡的長輩說過幾句。”她沒說,那些“長輩”其實是南楚最頂尖的謀士,而她的父王,曾抱著她在沙盤前講過無數次戰策。
從那天起,夥房後那片背風的空地,就成了誰也不知道的秘密角落。
龍弈用樹枝在地上寫字,教小石頭認“山”“水”“兵”,寫完了又用腳抹掉,換個法子講那些通俗易懂的道理:“你看這石頭堆,像不像狼窩的門?要是從左邊堵死,右邊留個窄縫,狼出來時就隻能挨揍——這叫‘圍三缺一’。”
小石頭瞪著圓眼睛,把樹枝當長槍,在空地上戳得沙礫亂飛。
阿婷就坐在不遠處的草垛上,手裡拿著鞋底,銀針在粗布上來回穿梭,留下細密的針腳。
陽光透過稀疏的樹枝落在她發間,像撒了把碎金。偶爾聽見龍弈講到關鍵處,她會停下手裡的活計,輕聲插一兩句:“堵門時得留條看得見的活路,狼才肯往套子裡鑽。”
話音不高,卻總能讓龍弈頓住動作,低頭琢磨片刻,再抬頭時眼裡已多了幾分明悟。
風卷著夥房的炊煙掠過來,帶著淡淡的米香,把三人的說話聲揉在一起,落在沙地上,竟比軍營的號角還要讓人安心。
一次,龍弈講起“聲東擊西”,說的是南陽軍某次佯攻敵軍左翼、實則偷襲右翼的戰例。
阿婷聽完,輕輕搖頭:“其實還能更妙些。若在右翼也派些老弱殘兵搖旗呐喊,讓敵軍誤以為是主力,左翼的佯攻再狠些,敵軍主帥定會分兵,那時中路空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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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婷的指尖在沙上輕輕一點,細沙順著指縫簌簌滑落,竟畫出一道極隱蔽的箭頭,沿著山坳的陰影蜿蜒,恰好指向龍弈當初獻給趙淩豐的那條密道。
龍弈的心猛地一跳,像被灶膛裡濺出的火星燙了下。那道箭頭的走向、避過的明哨、甚至在石縫處的彎折,都和他藏在錦囊裡的計策分毫不差。
“阿婷姑娘……”他望著她低垂的眉眼,聲音裡帶了絲自己都未察覺的驚訝,“你說得很對。”
阿婷的臉頰倏地飛起兩抹霞,慌忙低下頭,指尖在沙地上無意識地劃著圈:“不過是隨口胡說的,龍弈小哥莫要笑話。”
可她垂著的眼睫間,卻有光悄悄露出來,像暗夜裡找到了同伴的星火,亮得灼人。
那是種藏不住的雀躍,像蒙塵的玉忽然被人識了通透,連帶著方才還柔和的側臉,都添了幾分熠熠的神采。
龍弈望著沙地上那道被風磨得越來越淺的箭頭,指節捏著的樹枝仿佛被日頭曬得發燙,連帶著掌心都沁出層薄汗。這女子身上藏著的,絕不止調理藥方的本事。
他心裡明鏡似的,她方才那幾筆,絕非隨口胡說。
往後的日子,他開始有意無意地往深了講。
從“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的根基,到“兵貴神速,出其不意”的機變,甚至偶爾會泄露出些連自己都覺得恍惚的宏論——那些關於“攻心為上”“全域作戰”的想法,像沉在水底的珍珠,被他一顆顆撈出來,這是另一個時空裡,刻在骨血裡的智慧。
阿婷聽得愈發入神。
手裡的針線常忘了動,銀針在布麵上懸著,目光追著他劃在沙地上的字跡,亮得像落滿了星子。
那日講到“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龍弈的指尖剛在沙上戳出個“善”字,就見阿婷握著針線的手停了。
她望著遠處校場上揮戈訓練的士兵,甲胄在日頭下閃著冷光,聲音輕得像歎息:“若天下的兵戈都能停下,該多好。”
那聲音裹著風飄過來,像根柔軟的羽毛,輕輕掃過龍弈的心尖,癢得他眼眶忽然發潮。他想起現代街頭的車水馬龍,想起窗明幾淨的教室裡孩子們的讀書聲,想起那些不必提心吊膽、不必枕戈待旦的日子。和平這兩個字,在這個戰火紛飛的時代,竟重得像座山。
他喉結動了動,沒接話,隻低頭用樹枝把那個“善”字描得更深些。沙粒在他指縫間簌簌落下,像在數著那些跨越時空的、關於安寧的期盼。
“龍弈小哥懂得真多。”阿婷望著他,眼波裡漾著的敬佩像初春解凍的溪水,清淩淩的,能看見底下遊弋的細石,“這些道理,比我了解過的任何兵書都透徹。”
龍弈的指尖猛地攥緊了手裡的石子,棱角硌得掌心發疼。他慌忙移開目光,看向沙地上被風吹亂的字跡,聲音低了些:“不過是些雜學,登不得台麵。”
喉嚨裡像堵著團溫吞的棉絮。
他沒法說,那些讓她眼亮的見解,是另一個時空裡,無數人用血淚和智慧熬出來的結晶;更沒法說,他腦子裡裝著的,是她窮儘一生也見不到的、橫跨千年的星河。
風卷著夥房的炊煙掠過來,帶著點柴火的暖意。龍弈看著阿婷眼裡那片毫不掩飾的仰慕,忽然覺得這秘密沉得像塊烙鐵,燙得他心口發緊。
三月的風帶著融雪的潮氣,燕回山的背陰處還留著殘雪,向陽的坡地卻已冒出星星點點的青黃草芽。龍弈在訓練場邊摩挲著那張牛角弓,指腹蹭過磨得光滑的弓臂,眉頭微蹙——連日來練箭總不得要領,箭矢偏得離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