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婷出逃的第三日,南楚宮廷的風雪比鷹嘴崖的刀子風還要烈。
鉛灰色的雪片砸在琉璃瓦上,發出“劈啪”的脆響,像是無數隻手在捶打宮殿的筋骨。熊奎的寢殿裡,三隻鎏金炭盆燒得通紅,炭火氣彌漫在空氣中,卻暖不透那從骨髓裡滲出來的寒意。
侍女跪在冰冷的金磚上,錦緞裙擺都在發顫,整個人像株被狂風抽打的殘燭,連聲音都帶著冰碴:“王、王上……公主她……她前夜就沒回寢殿……”
“沒回房?”
熊奎猛地一拍案幾,案上的青銅酒爵“哐當”落地,碎成數片。琥珀色的酒液在金磚上蜿蜒,像條逼近獵物的毒蛇。他霍然起身,龍紋朝服的下擺掃過炭火盆,火星子驚得跳起來,“你們是睡著了嗎?公主的去向都看不住?”
“奴婢們找遍了瓊華宮的角角落落,”侍女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顫抖著捧上一枚玉佩,“隻在公主的窗台上,找到了這個……”
那是枚羊脂白玉佩,上麵用陰刻技法雕著個精致的“婷”字,正是熊奎當年賜給阿婷的及笄禮。
玉上還沾著點細碎的雪粒,想來是昨夜的風雪吹落在上麵的。
熊奎捏著玉佩的指節猛地收緊,玉質冰涼刺骨,像塊燒紅的烙鐵反被凍成了冰,燙得他心口陣陣抽痛。
他忽然想起前日清晨,阿婷還來給他請安,穿著件月白色的素襖,領口繡著幾枝寒梅,輕聲細語地問他邊關的戰事。那時她眼裡還有暖意,像揣著團小小的炭火,哪有半分如今的決絕?
“查!查不出結果都彆回來!”
熊奎的聲音像被風雪撕裂的錦帛,帶著破洞的銳響,“守門的禁衛、巡邏的羽林、瓊華宮的侍人……一個都彆放過!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給我找出來!”
半個時辰後,侍衛統領掀簾而入,甲胄上還沾著雪:“王上,守門的老卒招了——前夜三更,見個穿侍衛服的人出了西角門……”
“人呢?”熊奎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
“老卒……已經在門房的梁上自儘了。”
熊奎眼前猛地一黑,踉蹌著扶住案幾,指腹摳進雕花的木棱裡。
自儘?分明是被人滅口!他一腳踹翻最近的炭盆,通紅的炭塊滾落在波斯地毯上,燒出一個個焦黑的洞,煙氣嫋嫋升起,像極了阿婷小時候玩過的走馬燈。
“把瓊華宮所有侍從全打入天牢!”
他的聲音裡帶著刺骨的寒意,“沒找到公主,誰也彆想見開春的太陽!”
風雪還在殿外呼嘯,卷著嗚咽聲穿過回廊。熊奎盯著那枚玉佩上的“婷”字,忽然覺得那筆畫像把小刀子,正一下下刺痛著他的五臟六腑——他養大的女兒,終究是提著刀,落向了他最柔軟的地方。
殿外的風雪呼嘯著,像是在為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哀嚎。
三日後,南楚的議政帳內,氣氛比殿內的寒冰更冷。
文武百官垂首而立,誰也不敢先開口。案上的西秦盟約墨跡未乾,約定的送親日子卻隻剩半月——西秦太子贏兆的儀仗,據說已在來南楚的路上。
“說!都啞巴了嗎?”
熊奎坐在上首,鬢角的白發在燭火下格外刺眼。“再過半月,西秦的人就要到了,公主不在,你們說怎麼辦?”
武將們麵麵相覷,文臣們則偷偷瞟向站在一旁的張闊舍。
終於,一位老臣顫巍巍地出列:“王上,不如如實向西秦稟報?就說公主頑劣,私自出遊,臣等定會儘快尋回……”
“糊塗!”
張闊舍立刻出聲反駁,手裡的玉牌被摩挲得發亮,“西秦狼子野心,正愁找不到借口撕毀盟約!如實稟報,豈不是告訴他們南楚連個公主都看不住?贏兆定會認為我南楚輕視於他,到時候兵戎相見,東齊和南陽軍坐收漁利,我南楚危矣!”
老臣漲紅了臉,嘴唇哆嗦著:“那……那總不能憑空編造謊言吧?”
“為何不能?”
張闊舍上前一步,袍角掃過炭盆邊的銅鶴,眼中閃著的光像淬了油的火星子,“公主失蹤,未必是壞事。”
熊奎原本垂著的眼瞼猛地掀起,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他:“先生有何高見?”
聲音裡還裹著未散的火氣,震得帳內燭火晃了晃。
張闊舍撫著山羊胡,語調不高,每個字都像砸在金磚上,脆生生的:“可對外宣稱,公主被南陽軍擄走了。”
帳內頓時響起一片倒抽冷氣的嘶聲,幾個老臣手裡的朝笏都差點捏不住。
“南陽軍?”
戶部侍郎往前湊了半步,手裡的玉笏都差點掉在地上,“他們遠在燕回山,為何要擄走公主?”
“自然是為了要挾我南楚。”
張闊舍慢悠悠地轉著拇指上的玉扳指,“南陽軍久守燕回山,糧草早就見底了,早就對我南楚的糧倉垂涎三尺。他們擄走公主,無非是想逼王上割三城之地換人——這理由,西秦定會信。”
熊奎的指節在案幾上敲出悶悶的響,眉頭擰成個疙瘩:“西秦那幫老狐狸會信?他們與南陽軍素來井水不犯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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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上忘了?”
張闊舍笑得像隻偷到雞的狐狸,“西秦太子贏兆本就對這門婚事滿心不忿,前些日子還派人來抱怨,說公主的嫁妝太薄。若讓他得知南陽軍擄走了他的未婚妻,以他那驕縱性子,定會提兵問罪。”
他往前傾了傾身,聲音壓得更低:“到時候,我們再添些‘證據’——比如在邊境丟幾件南陽軍的甲胄,散播些他們如何羞辱公主、意圖染指的流言。西秦為了顏麵,定會傾巢而出。我軍隻需虛張聲勢,假意響應,讓西秦當這出頭鳥,我們坐收漁利,豈不兩全?”
“這……這太卑劣了!”
站在末位的武將猛地踏出一步,甲胄撞出鏗鏘的響,“公主金枝玉葉,怎能用她的名節做棋子?她若是知曉……”
“知曉又如何?”
張闊舍冷笑一聲,打斷他的話,“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難道要眼睜睜看著西秦的鐵騎踏破我南楚的城門?看著您的妻兒被擄去當奴隸?”
他猛地轉向熊奎,“王上,是女兒的名節重要,還是江山社稷重要?孰輕孰重,王上心裡該有杆秤。”
帳內靜得落針可聞,隻有炭盆裡的火星偶爾劈啪一聲。熊奎緊握的拳頭緩緩鬆開,指腹在冰涼的玉佩上摩挲著,那“婷”字的棱角硌得他掌心生疼。
殿外的風雪還在呼嘯,卷著嗚咽聲穿過回廊,像極了阿婷小時候受委屈時的啜泣。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的猶豫已被決絕取代:“就依先生之計。”
聲音不高,卻像一塊巨石投入冰湖,瞬間凍結了帳內所有的聲響。
就在這時,帳角忽然傳來甲胄碰撞的脆響,“哐當”一聲,在死寂的殿內炸得格外刺耳。
一直垂首肅立的項雲猛地出列,玄鐵鎧甲的鱗片在燭火下泛著冷光,他抱拳的手骨節繃得發白,聲音像被冰水淬過,裹著壓抑的怒火:“王上,萬萬不可!”
熊奎抬眼看向他,目光裡翻湧著複雜的情緒——有意外,有審視,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項將軍有何話說?”
項雲挺直脊梁,玄鐵護心鏡映出他棱角分明的臉,聲音擲地有聲:“南陽軍雖與我軍隔山對峙,卻從未行此陰私卑劣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