鷹嘴崖的春雨,總是帶著股化不開的寒意。
項雲站在鷹嘴崖邊,冷雨順著玄鐵甲胄的紋路往下淌,在腳邊積成一汪小小的水窪,映出他緊鎖的眉頭。從金州折返已有半月,派出去的斥候換了三撥,帶回的消息卻始終像崖底的濃霧——“未見公主蹤跡”。
“將軍,派往燕回山的弟兄回來了。”
親兵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雨絲的濕冷,還有幾分小心翼翼的試探。
項雲轉過身,雨珠掛在他剛毅的眉骨上,溝壑縱橫的皺紋裡積著水,像藏著半生未說出口的風霜。“趙徹怎麼說?”
“趙將軍……不予回應。”
親兵低著頭,甲胄上的水珠滴在青石板上,“弟兄們說,南陽軍在山口加了三重崗哨,盤查得極嚴,連隻鳥都飛不進去。他們亮了南楚的令牌,反倒被箭弩指著趕了出來。”
項雲沉默了。
崖風卷著雨絲撲在臉上,像細針在紮。他早該想到的,趙徹生性多疑如狐,如今西秦鐵甲軍壓境,南陽軍自身難保,怎會輕易相信南楚的使者?他望著燕回山的方向,那裡的山巒被雨霧裹得嚴實,連輪廓都模糊不清。
阿婷會去那裡嗎?那個與南楚世代為敵的地方?那個傳聞中遍地兵戈、不見炊煙的地方?
“再派一隊人,”
他緩緩開口,聲音被風吹得有些散,卻字字清晰,“不用去見趙徹,就在邊界的黑風口駐守。若發現形跡可疑的女子,仔細盤問,但……”
他頓了頓,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劍柄上的紋路,“不可無禮。”
他怕阿婷真的在南陽軍那裡,更怕手下那些殺慣了敵的糙漢子魯莽,傷了那位看似柔弱、實則比誰都倔強的公主。
春雨淅淅瀝瀝下了三日,終於在清晨撕開一道裂口。
陽光像碎金般潑下來,漫過燕回山的草坡,在新抽芽的柳枝上跳著舞。
阿婷牽著小石頭的手,沿著營外的小路慢慢走。小家夥手裡攥著根抽了芽的柳枝,蹦蹦跳跳地追著黃蝴蝶,銀鈴般的笑聲驚起了槐樹上幾隻麻雀,撲棱棱掠過頭頂。
“姐姐,你看那是什麼?”
小石頭忽然停下腳步,柳枝條指向遠處的草坡。
阿婷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晨光裡,幾株粉色的花正頂著露珠開得熱鬨,像星星落在綠毯上。她還沒來得及回話,就見小石頭掙脫她的手,像隻快活的小鹿,朝著花海奔了過去。
遠處,少許雲霧遮掩的山口卷著黃塵,風裡隱約傳來旗幟獵獵的聲響。幾麵玄色大旗在風裡舒展,旗麵的字被塵土蒙著,卻依舊能辨認出輪廓。
阿婷順著花海望去,陽光穿過雲層落在旗麵上,晃得她下意識眯起眼。待看清那“項”字的筆畫時,她的呼吸猛地一滯,像被什麼東西扼住了喉嚨——是項雲將軍的軍隊。
指尖的柳枝“啪嗒”一聲落在地上,嫩芽沾著的露水濺在鞋麵上,冰涼刺骨。
她想起小時候,項雲將軍握著她的小手教她拉弓,說“公主的箭要射得直,心才能站得正”;想起她被父王責罵時,他總會偷偷從袖袋裡摸出塊糖糕,塞給她時粗糲的手掌帶著盔甲的溫度;想起議事時,他總在父王發怒前先開口,說“公主年紀小,想法純善,王上莫怪”……
那個護了她十幾年的老將軍,終究還是找來了。
“姐姐,你怎麼了?”
小石頭仰起臉,看著她粉紅的嘴唇,伸手去夠她纖白的手指。
阿婷回過神,用力眨了眨眼,把眼底的濕意逼回去,勉強牽起嘴角:“沒什麼,風太大,迷了眼。我們回去吧。”
她攥住小石頭的手,指尖卻在微微發顫——回去的路好像突然變長了,每一步都踩著心上的石頭。
回到夥房時,老周頭正揭開蒸籠,白汽“騰”地湧上來,裹著麥香漫了滿室。
“阿婷姑娘,”
他用布巾擦著手,聲音在蒸汽裡飄得發虛,“小龍那孩子領兵去陽關了,這幾日營裡亂,你可得多照看小石頭,彆讓他跑遠了。”
“嗯。”
阿婷應著,心裡卻像被濕柴堵住的灶膛,悶得發慌。
她不能讓項雲將軍這麼找下去,更不能讓他因為自己與南陽軍起衝突——南陽的城牆早已被西秦的鐵騎震得發顫,經不起再一場戰亂了。
夜深人靜時,夥房的油燈還亮著,豆大的火苗在風裡輕輕搖晃。
阿婷鋪開從龍弈那裡借來的宣紙,紙頁上還留著他練字時蹭的墨痕。她研好鬆煙墨,提起狼毫筆——她的字素來娟秀如柳,筆鋒裡藏著韌勁,此刻卻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顫抖,墨滴落在紙上,暈開小小的團,像沒忍住的淚。
她要寫一封信,寫給項雲將軍。
信裡該說些什麼呢?說她安好,勿念?說她不願回去,讓他退兵?還是說……南楚的安穩,比她這個出逃的公主更重要?筆尖懸在紙上,遲遲沒有落下。
窗外的風卷著月光掠過,照見她眼角的濕意,像草葉上未乾的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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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伯伯親啟:”
筆尖在宣紙上劃過,留下的墨跡卻像她心頭翻湧的浪潮。
她沒有抱怨父王的決定,隻說自己不願做聯姻的棋子,更不願南楚因一場婚事淪為西秦的附庸;她沒有提及自己正身處南陽軍的營中,隻淡淡寫下“身安處即是吾鄉”;她細細叮囑項伯伯莫要再為她奔波,勸父王以江山社稷為重,莫要因她一介女子動搖國本。
最後,她在紙尾寫下:“願伯伯安好,願南楚無恙。阿婷敬上。”
放下筆時,紙上的墨跡已泛出青灰,字裡行間卻仿佛還帶著她掌心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