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燕回山的路,被一場春雨泡得泥濘。
趙淩豐的銀甲濺了不少泥點,像落了些星星點點的墨,他牽著馬走在龍弈身側,聲音還帶著陽關城頭留下的沙啞:“那天夜裡,父親帶著親兵從密道潛進來,手裡攥著半塊乾硬的麥餅,餅渣都嵌進指縫裡了。他說‘淩豐,你必須活著出去’,我就知道,你和父親一定會來救我們。”
龍弈沉默地聽著,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馬鞍上的韁繩。那條密道是他之前畫在草紙上的,標注著“僅供應急”,沒想到真成了救命的路。
“內城的弟兄們排成三列,用身體搭成盾牆,”
趙淩豐低頭踢著路邊的石子,泥水濺在褲腿上,暈開深色的痕,“他們喊著‘先鋒營,死戰’,把秦軍的注意力全引過去了。我從密道出來時,身後的喊殺聲越來越遠……最後清點人數,跟著我突圍的,隻剩一千餘人。”
風裡裹著潮濕的土腥味,混著路邊野草的氣息,像極了陽關城頭彌漫的殘酷氣味。
龍弈拍了拍他的肩,忽然指著遠處的山坡:“你還記得嗎?去年秋收時,夥房的老周頭蒸了三籠紅糖饅頭,柱子拿著吃了最大的,結果噎得直翻白眼,還是張叔用糖水給他順下去的。那柱子,嗆得眼淚汪汪,手裡還攥著半塊沒吃完的。”
趙淩豐先是一怔,睫毛上沾著的細碎淚光還沒乾透,喉間已滾出幾聲笑來,帶著點劫後餘生的喑啞:“哈哈哈……偏我是後來才瞧見的。”
他抬手抹了把臉,指腹蹭過微紅的眼角,忽然話鋒一轉,語氣裡添了幾分漫不經心的暖意,“說起來,夥房是不是有位阿婷姑娘?前兒聽父親提過一嘴,說那姑娘不僅漂亮還心善,見著誰有難處都要搭把手的。”
“何止心善,”
龍弈想起阿婷教他寫“守”字時的模樣——她握著他的手,筆尖在糙紙上走得穩,“她還懂兵法,上次我用石子擺的防禦陣,她一眼就看出西側是破綻,說‘此處地勢低窪,易被水淹’。”
兩人邊走邊聊,從夥房清晨的炊煙說到巡邏時驚起的野兔,趙淩豐臉上的愁雲像被風吹散的霧,漸漸淡了。
快到燕回山時,他忽然停下腳步,望著天邊的晚霞——那些雲被染成金紅,像燒起來的棉絮。
“在陽關被困的那些日子,”
他輕聲說,聲音裡帶著點悵然,“我總想起在燕回山的時候,父親教我練槍,你在旁邊遞水。那時候覺得,能和你們擠在一張炕桌上吃飯,比當什麼先鋒統領都好。”
龍弈望著他眼裡映出的霞光,忽然覺得,這場仗打得再苦,能把人好好帶回來,就值了。
遠處的燕回山已能看見輪廓,山坳裡的炊煙正嫋嫋升起,像根溫柔的線,牽著歸人回家。
龍弈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猛撞了一下,暖得發燙。
他剛想開口,卻見前方的哨兵策馬奔來,幾乎要從馬背上跌下來,神色慌張得像被鷹追的兔:“統領!南楚邊境有異動!項雲將軍的軍隊在黑風口來回調動,甲胄都亮出來了,像是要……要攻城了!”
趙淩豐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按在劍柄上的手猛地收緊,指節泛白如霜。
而此時的南楚金州,騎王熊奎正站在巨大的地圖前,手指狠狠戳在“燕回山”三個字上,羊皮地圖被戳出個破洞。傳信兵的聲音還在帳內回蕩,帶著抑製不住的興奮:“銳秦王贏昭已破陽關,南陽軍主力潰散——燕回山已成孤城!”
“好!好個趙破!”
熊奎猛地一拍案幾,案幾上的青銅爵被震得跳起半尺,眼裡的光比炭火還要熾烈,“項雲呢?他的鷹嘴崖離燕回山最近,為何還在磨磨蹭蹭?”
“項將軍說……燕回山地勢險要,需得仔細勘察地形,不可冒進。”
傳信兵低著頭,聲音發顫,像踩在薄冰上。
“勘察地形?”
熊奎發出一聲冷笑,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我看他是老糊塗了!傳我令!讓項雲即刻起兵,圍攻燕回山!”
他頓了頓,矛尖般的目光掃過帳內,又補充道,“派我的親衛營去監督,若他敢陽奉陰違……”
話音未落,拳頭已重重砸在案上,“就將他帶回,好好審問。”
帳外的風卷著雨絲,狠狠砸在窗紙上,發出“劈啪”的響,像無數隻手在拍打著催命的鼓,為這場即將到來的血戰,奏響了序曲。
鷹嘴崖的帥帳裡,項雲捏著那份王命,羊皮紙的邊角被指腹磨得發毛。帳外的親衛像兩尊鐵塔,目光冷得像寒冬崖底的冰,死死盯著帳門——那是熊奎派來監視他的人。
他長長歎了口氣,對著副將道:“點兵五千,去燕回山邊界紮營。”聲音裡裹著化不開的沉重。
隊伍開到邊界時,日頭正毒。
項雲勒住馬,望著遠處燕回山的輪廓,青灰色的山巒在烈日下泛著冷光,心裡像壓著塊燒紅的烙鐵。
阿婷的信還揣在貼身處,那句“願伯伯安好,願南楚無恙”像根細針,時時刻刻紮著他的心。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將軍,”
副將的聲音打破沉默,“是否即刻攻城?”
項雲的目光越過山口,落在燕回山營區的方向——仿佛能看見那個穿著素色裙擺的少女,正坐在生長著花兒的石階上,陽光漫過她的發梢,像鍍了層金。
“不了,”
他緩緩開口,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什麼,“先紮營。等摸清敵情再說。”
夕陽西下時,南楚的營帳在邊界立了起來,炊煙嫋嫋升起,卻連一支試探的箭都沒往燕回山射。到了夜裡,項雲忽然掀簾而出,望著滿天星鬥道:“撤營,回鷹嘴崖。”
“將軍,這……”
副將一臉錯愕,“營剛紮穩,親衛那邊怕是……”
“夜露重,弟兄們會著涼。”
項雲的理由牽強得像張薄紙,語氣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玄鐵甲胄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如此反複了三日。
南楚的軍隊像在演一場荒誕的戲——白日裡開到邊界,豎起營帳,升起旗幟,卻連陣仗都懶得擺;到了黃昏,不等親衛催促,便拔營回返,馬蹄揚起的塵土都帶著敷衍。
消息傳到燕回山,柱子蹲在夥房門口,撓著頭對正在縫補衣物的阿婷說:“項雲將軍是不是真老糊塗了?天天來晃一圈就走,折騰啥呢?”
阿婷手裡的針線猛地一頓,針尖深深紮進指尖。
她望著南楚軍隊撤退的方向,眉頭緊鎖——項伯伯一生謹慎,從不打無準備之仗,怎會做這種荒唐事?除非……是有難言之隱。血珠從指尖沁出,滴在素白的布上,像一朵驟然綻開的紅梅,在暮色裡透著刺目的紅。
她忽然想起項雲伯伯信裡那句“切勿輕舉妄動”,原來不是讓她安心,是在向她傳遞消息。親衛在側,他身不由己,隻能用這種方式拖延時間。
夜風卷著山霧漫過來,阿婷握緊受傷的手指,指腹蹭過那點血跡,忽然站起身——她得想個法子,不能讓項伯伯獨自承擔這抗命的風險。
與此同時,錫陽侯秦嶽的府邸裡,氣氛凝重得能擰出水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