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過夥房的窗欞斜斜切進來,在青磚地上投下幾塊菱形的光斑,像誰把碎金撒在了地上。
阿婷跪坐在草墊上,麵前的矮案擺著一排陶碗,琥珀色的藥汁裡浮著草藥碎,深綠的是艾草,淺黃的是蒲公英,空氣中彌漫著清苦又安心的草木香。
龍弈和趙淩豐坐在對麵的木凳上,前者左臂纏著雪白的布條,布角還沾著點藥汁的痕跡;後者褲腿卷到膝蓋,傷口上敷著層翠綠的草藥,用細麻線輕輕纏了,像給腿肚綴了圈翡翠。
“忍著點。”
阿婷拿起一把銀匕——是項雲送她的那把佩刀,此刻被用來刮藥渣。
她小心翼翼地刮掉龍弈胳膊上已經乾涸的藥渣,動作輕得像拂塵,指尖偶爾觸到他的皮膚,像羽毛掃過,引得龍弈的喉結不自覺地輕輕滾動,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那裡沾著點晨光的金粉。
“阿婷姑娘這手藝,比軍營的軍醫強多了。”
趙淩豐蹺著二郎腿,嘴裡叼著根剛摘的狗尾巴草,眼睛卻在龍弈泛紅的耳根上打轉,“某些人啊,怕是巴不得天天受傷,好讓姑娘親自上藥。”
龍弈瞪了他一眼,剛要開口反駁,卻被阿婷按住胳膊:“彆動,快好了。”
她低頭往傷口上塗新的藥膏,指尖沾著點翠綠的藥汁,陽光落在她纖長的睫毛上,投下淺淺的陰影,“這藥膏裡加了薄荷,能涼快點,免得焐著傷口。”
龍弈望著她專注的側臉,忽然覺得胳膊上的疼都變成了癢,從傷口一直蔓延到心口,像有隻小蟲子在輕輕爬。
他想說些什麼,比如“其實你不用這麼費心”,或是“昨天你的箭法真準,比我見過的任何射手都厲害”,可話到嘴邊,卻隻剩笨拙的沉默,隻能看著她抿著唇,認真得像在完成什麼要緊的大事。
“對了,”
阿婷忽然想起什麼,從懷裡掏出個油紙包,油紙被體溫焐得溫熱,打開來,裡麵是幾塊烤得金黃的麥餅,邊緣還帶著點焦香,“老周頭說你們昨晚沒吃什麼東西,特意烤的,還熱著呢。”
趙淩豐毫不客氣地抓過一塊,咬得滿嘴掉渣,含糊不清地說:“還是阿婷姑娘疼人。不像某些人,隻會畫個歪歪扭扭的靶子讓我練箭,害我胳膊酸了三天。”
龍弈剛要揚聲反駁“那靶子明明標得再準不過”,阿婷卻忽然遞過一塊麥餅來。
指尖相觸的刹那,像有火星子從麥秸堆裡蹦出來,燙得兩人都猛地頓住——他的掌心還帶著拉弓的薄繭,她的指腹沾著麥粉的溫熱,就那麼懸在半空,誰也沒先挪開。
風從樹影裡鑽出來,吹得兩人耳尖都泛起紅,像被曬透的杏子。
龍弈攥著那塊麥餅,焦香裡忽然漫出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甜,比他偷嘗過她藏在陶罐底的蜜餞更甚,順著喉嚨往下滑,竟在心裡釀成了一汪軟乎乎的春水。
灶上的米粥“咕嘟”冒泡,老周頭在外麵哼著不成調的小曲,陽光把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在青磚地上輕輕晃,像一幅不用落筆的畫,滿是安穩的暖意。
晨光裡的藥香混著麥餅的焦香,漫在夥房的每個角落,竟比任何慶功宴的醇酒都讓人安心。
龍弈靠著門框曬太陽,看著阿婷把晾好的草藥捆成束,趙淩豐在旁邊幫著遞繩,偶爾拌兩句嘴,笑聲驚飛了簷下的麻雀。連灶上溫著的藥罐都“咕嘟”得格外悠閒,像在數著這難得的安穩時辰。
可這份安寧,在午後被一聲輕響猝然打破。
阿婷正蹲在地上收拾藥碗,腰間的佩刀忽然滑落,“當啷”一聲撞在青磚上,驚得灶邊打盹的老貓猛地豎起耳朵。
那是柄小巧的彎刀,是項雲伯伯送的,刀鞘是南楚特有的烏木,上麵鑲著顆小小的綠鬆石,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項雲伯伯總說,要“藏鋒於鞘,藏韌於心”。
她彎腰去撿時,指尖剛觸到冰涼的刀鞘,目光落在那顆綠鬆石上,忽然像被針蟄了一下。
項雲信裡的話猛地撞進腦海,字字都帶著寒意:“西秦鐵騎旦夕便至,鷹嘴崖恐難久守……”
原來昨夜的逃亡不是結束,隻是開始。
贏昭丟了人,怎會善罷甘休?
西秦的鐵蹄,遲早會踏平燕回山,踏碎這片刻的安穩。
她的手猛地一顫,剛握住的刀柄又滑了出去,彎刀在地上轉了半圈,露出銀亮的刀鋒,映著她驟然驚慌的臉。
灶上的藥罐還在“咕嘟”響,可那聲音聽在耳裡,竟像遠處隱隱傳來的馬蹄聲,一聲聲敲得人心慌。
“怎麼了?”
龍弈聞聲回頭,見她蹲在地上沒動,手還僵在半空,忙走過來扶她,“是不是累著了?”
阿婷抬起頭,眼裡的光忽明忽暗,像被風吹得搖曳的燭火。
她望著龍弈胳膊上的繃帶,望著趙淩豐還沒完全消腫的膝蓋,忽然明白——有些安穩,注定隻能是偷來的片刻。該來的,終究還是會來。
她沒說話,隻是重新握緊那柄彎刀,指腹在綠鬆石上用力按了按,冰涼的觸感讓她混沌的腦子清醒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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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透過窗欞照在刀鞘上,那顆綠鬆石的影子落在地上,像滴未乾的淚,也像顆即將點燃的火星。
這邊,龍弈和趙淩豐正蹲在帳外擦拭兵器,見阿婷呆呆地站在帳門口,手裡還緊緊攥著那柄彎刀,指節都泛了白,兩人心裡同時“咯噔”一下。
“怎麼了?”
龍弈放下手裡的弓,弓弦還掛著半乾的水漬,他快步迎上去,目光落在她顫抖的指尖上。
“秦軍……秦軍要來了。”
阿婷的聲音發顫,像被寒風凍住了似的,指尖冰涼得嚇人,“他們要奪取燕回山和鷹嘴崖,項伯伯他……他守不住的……”
後麵的話堵在喉嚨裡,眼淚已經湧了上來。
她想起項雲信裡那句“吾等唯有死戰”的悲壯,想起贏昭那雙藏著貪婪的三角眼,想象錫陽侯秦嶽縮著脖子說“保錫陽要緊”的怯懦,一股寒意從腳底直衝頭頂,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而後三人快步走進帳內,龍弈“嘩啦”鋪開地圖,羊皮紙在桌上展平,他手指重重戳在“燕回山”和“鷹嘴崖”的位置,指腹因用力泛白:“贏昭拿下陽關隻是第一步,他要的是整個南陽的咽喉。”
“那秦嶽也不是好東西!”
趙淩豐一拳砸在桌上,震得油燈晃了晃,銀槍斜靠在桌角,槍尖因震動嗡嗡發顫,“為了保他那南陽江山,竟真舍得把燕回山當籌碼!”
阿婷深吸一口氣,抬手抹掉眼淚,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目光掃過地圖上的河流與關隘:“事情比我們想的更糟。項雲伯伯性子剛烈,絕不會交出鷹嘴崖,秦軍必定會對他重兵圍剿;而贏昭找不到我,定會借題發揮逼迫父王交人,南楚朝堂本就不穩,怕是要陷入內亂。”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龍弈臉上,聲音壓得更低,“最可怕的是,若秦軍發現我在燕回山,以贏昭的性子,定會以此為借口大舉進攻南陽,秦嶽為了自保,說不定會……會聯合秦軍圍攻我們換他南陽安穩。”
“他敢!”
趙淩豐怒喝一聲,猛地攥緊銀槍,槍杆被握得發白,“若他敢動阿婷姑娘一根頭發,我第一個劈了他!”
龍弈卻沉默著,手指在地圖上反複摩挲,從燕回山的溪流到鷹嘴崖的烽燧,從錫陽的城牆到南楚的邊界,指腹蹭過羊皮紙的紋路,像在掂量千軍萬馬的重量。
良久,他忽然抬起頭,眼裡閃過一絲破釜沉舟的決絕:“我們不能再指望任何人了。”
“你想怎麼做?”
趙淩豐察覺到他語氣裡的不同尋常,往前湊了半步。
“脫離南陽軍。”
龍弈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像釘子砸進木板,“我們自己拉起一支隊伍,守住燕回山,支援項將軍,剩下的路,咱們自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