鷹嘴崖的中軍帳,晨光從帳簾縫隙鑽進來,像把無形的刀,一點點割散了燭火的光暈。案上的燭芯還留著半截,結著焦黑的燈花,在漸亮的天光裡,終於斂去了最後一點微光。
項雲端坐在案後,背脊挺得筆直,手裡摩挲著那杆老舊的長槍。槍杆被歲月磨得發亮,露出溫潤的木色,槍纓的紅綢早已褪成淺粉,邊緣起了毛邊,卻依舊挺括地豎著,像老將軍不曾彎折的脊梁。
他指尖劃過槍身的刻痕——那是三十年前在北境戰場留下的箭傷,如今成了槍杆上一道深刻的年輪。
龍弈和趙淩豐並肩而立,望著這位須發花白的老將軍。
晨光落在他的銀絲上,泛著霜雪般的光,可那雙眼睛依舊如炬,掃過帳內時,帶著沙場磨礪出的銳利與威嚴。兩人下意識地挺直了脊背,連呼吸都放輕了些,仿佛麵對的不是一位蒼老的將軍,而是整座巍峨的鷹嘴崖。
帳外傳來士兵換崗的腳步聲,甲胄碰撞聲清脆如鈴,襯得帳內愈發安靜。案上的地圖還攤著,燕回山與鷹嘴崖的位置被朱砂圈了又圈,像兩顆緊緊挨著的心臟,在晨光裡微微發燙。
“你要自建軍隊?”
項雲的聲音不高,像塊石頭投入靜水,卻帶著穿透帳內空氣的力量,目光在兩人臉上來回逡巡,帶著審視,也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許。
龍弈上前一步,拱手時衣袖帶起微風,動作沉穩如鬆:“是。贏昭狼子野心,早已覬覦南陽之地;秦嶽膽小怕事,為保錫陽不惜割地求和;南楚朝堂暗流湧動,內亂恐在旦夕。若再依附他人,遲早會被這亂世的洪流吞噬。我們想拉起一支隊伍,守燕回山為根基,援鷹嘴崖作犄角,護佑這一方百姓不受鐵騎踐踏。”
他的聲音平穩得像崖下的深潭,眼神卻透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像腳下紮根岩縫的老鬆,任風摧雨打也難撼分毫。
趙淩豐也跟著拱手,銀槍在身側輕輕一頓,槍纓紅得耀眼:“項將軍,我願與龍弈同進退!我趙淩豐彆的沒有,一身力氣和手裡的槍杆子,隨時聽候將軍差遣!”
他的聲音洪亮如鐘,帶著少年人獨有的銳氣,尾音未落,銀槍已在掌心轉了半圈,槍尖直指地麵,“篤”地戳起細小的塵埃,濺在晨光裡。
項雲看著眼前這兩個年輕人,一個沉穩如淵,藏鋒於內;一個勇猛似火,銳氣外顯。
忽然想起了年輕時的自己——那時的他,也曾憑著一腔熱血,跟著南楚先主在亂軍裡廝殺,槍尖染血,甲胄帶傷,以為真能護得江山永固,百姓長安。
他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笑,快得像燭火閃過的影子:“自建軍隊,談何容易?糧草要從天上掉下來?兵器要從地裡長出來?軍心要靠空口白牙籠絡?哪一樣不是磨人的難題?”
“糧草可向百姓暫借,立字為據,待戰亂平息加倍奉還;兵器可請山坳裡的老匠打造,他們的手藝,不比軍營的差;軍心……”
龍弈頓了頓,目光越過帳簾,落在外麵操練的士兵身上——他們正喊著號子劈砍木樁,動作整齊如一人,“軍心在我們自己手裡。隻要我們守住‘護民’的承諾,護得他們平安,自然有人願意出來,跟著我們一起。”
項雲不置可否,指尖在老舊的槍杆上輕輕敲著,發出沉悶的響。
他轉頭看向趙淩豐,目光落在他緊握槍杆的手上:“你父親趙勇是員猛將,當年在北境一槍挑落西秦先鋒,至今仍是軍中傳奇。你繼承了他的勇猛,卻不知槍法練得如何?”
趙淩豐眼睛一亮,像是久旱逢雨的禾苗,腰杆挺得更直了:“請將軍賜教!”
帳外的校場上,項雲的親兵早已列成一圈,讓出中間的空地。
老將軍取來一杆普通的鐵槍,槍身沒有雕花,隻有常年握持留下的痕跡,他隨手扔給趙淩豐:“十招之內,若能逼我後退半步,便算你過。”
趙淩豐握緊鐵槍,深吸一口氣,胸腔裡像有團火在燒。他知道項雲是南楚名將,槍法早已臻化境,當年一杆“破虜槍”,在百千敵軍中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
他不敢有絲毫大意,足尖一點,身形如箭般竄出,銀槍一抖,槍尖如靈蛇出洞,帶著破空的銳響直刺項雲胸口!這一槍又快又準,勁道十足,看得旁邊的親兵都暗暗點頭,攥緊了手裡的兵器。
項雲卻隻是微微側身,鐵槍在他手裡仿佛有了生命,槍尖畫個圓弧,看似輕描淡寫地一挑,便卸了趙淩豐大半力道。
兩人你來我往,槍影在晨光裡交織成網,時而如驚雷裂空,時而如靈蛇纏樹,像兩團旋轉的疾風。
趙淩豐越打越心驚——老將軍的槍法看似緩慢,卻招招占儘先機,總能在毫厘之間化解他的攻勢,那杆普通鐵槍到了他手裡,竟比自己的銀槍更具威力。
打到第九招時,趙淩豐忽然變招,槍尖猛地一沉,掃向項雲下盤。這是他從龍弈那裡學來的巧勁,是絕境裡搏生機的法子,看似險招,實則暗藏後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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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雲眼中閃過一絲讚許,鐵槍猛地頓地,“篤”的一聲紮進泥土半寸,借著反彈之力騰空而起,竟在半空中旋身,鐵槍如流星墜地,帶著呼嘯的風聲直指趙淩豐肩頭。
趙淩豐不及躲閃,索性棄了防禦,鐵槍直取項雲中路,竟是同歸於儘的打法!
項雲哈哈一笑,鐵槍在半空陡然變勢,輕輕點在他的槍杆上。趙淩豐隻覺一股柔和卻不容抗拒的力道湧來,鐵槍“哐當”落地,震得他虎口發麻。
“好個不要命的打法!”
項雲收起鐵槍,眼裡的笑意藏不住,“有你父親年輕時的狠勁,卻比他多了幾分靈動——他當年隻會橫衝直撞,倒不如你懂得變招。”
趙淩豐紅著臉撿起鐵槍:“末將技不如人。”
“不算輸。”
項雲轉向龍弈,目光銳利了幾分,“你呢?我聽聞落馬坡的計策是你所想,火燒峽穀,斬敵三百餘?”
龍弈點頭:“是與淩豐一同商議的,他的槍法也立了大功。”
“那我便考你一考。”
項雲指著案上的地圖,指尖點向鷹嘴崖東側,“若秦軍從這密道偷襲,我軍兵力不足,該如何應對?”
這是他昨夜對著地圖苦思冥想的難題,連最親信的副將都未曾透露半分。
龍弈盯著地圖看了片刻,指尖在密道出口的位置輕輕點了點:“密道狹窄,騎兵難以施展,可在此處埋下三層絆馬索和滾石;出口外是片開闊地,可派弓箭手埋伏在兩側山崖,待敵軍半數走出密道,再放下滾石堵住退路,屆時弓箭手齊發,敵軍進退兩難。”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開闊地兩側的山勢,又指向另一側的溪流,眼底閃過一絲銳光,“還可在上遊築壩蓄水,若敵軍頑抗,便開閘放水,水淹開闊地——他們穿著重甲,一旦陷入泥濘,便是活靶子。”
計策周密,連水流速度、滾石重量都考慮得清清楚楚,聽得項雲暗暗點頭。
他又問了幾個關於糧草調度、軍心安撫的問題,龍弈都一一作答,條理清晰,目光長遠,竟有幾分老將的沉穩,半點不見夥夫出身的局促。
“不錯。”
項雲終於露出讚許之色,聲音裡帶著笑意,“有勇有謀,還懂體恤士卒,是塊將才的料。”
他站起身,走到龍弈麵前,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們要建軍隊,老夫舉雙手支持!鷹嘴崖的糧草、兵器,你們能用多少便取多少;若遇強敵,老夫麾下的兩萬餘弟兄,隨時聽候調遣!”
阿婷一直緊繃的肩膀終於放鬆下來,指尖絞著裙角的力道也鬆了,眼裡泛起了淚光。
她望著項雲鬢邊的白發,忽然想起小時候——他也是這樣考較宮廷侍衛,臉上雖嚴肅,眼裡卻藏著溫柔。